深秋的风卷着悬壶阁后院的落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桐木药柜的陈皮香气被寒意压得沉甸甸的，林知夏坐在窗边矮凳上，借着天光，指尖捻着银针，正修补一件靛青细布长衫的袖口。针尖在磨薄的布料间灵巧穿梭，额角那道浅痕在专注的眉宇间淡去。线是旧年存的靛蓝粗线，与布色几乎融为一体，只针脚细密处显出些微凸起的纹理。
“老树皮！”苏小满风风火火地撩开内室门帘，枣红夹袄的袖口沾着灶灰，“入冬的厚褥子该翻晒了！你那件絮了新棉的靛蓝袄子呢？赶紧找出来，日头好！”
林知夏指尖一顿，银针悬在袖口脱线处：“在……在樟木箱底。”他目光掠过妻子沾灰的袖口，又迅速垂落，“我……我缝完这针就去。”
“磨蹭！”苏小满鼻尖哼气，人己转身进了内室。
樟木箱搁在雕花大床的脚榻旁，箱盖沉实，推开时带起一股陈年的樟脑混着干艾草的辛香。箱内衣物叠放齐整，最上层是林知夏夏日穿的几件素色薄衫，下面是苏小满压箱底的枣红缎面嫁衣，颜色己黯，金线绣的并蒂莲依旧倔强地闪着微光。苏小满俯身，探手往箱底摸索，指尖触到厚实绵软的靛蓝袄子。她用力一抽
“哗啦！”
几件叠放的秋衣被带散开来。一个巴掌大的红布包，裹得方正紧实，随着散落的衣物，“啪嗒”一声掉在脚边的青砖地上。
苏小满动作一滞。
那红布包用的是小满茶铺包野莓干的旧布，边缘己洗得发白。布包沉甸甸的，棱角分明，绝非药材。她狐疑地弯腰拾起，入手微沉，带着樟木箱底的凉气。布包系得仔细，结是药柜捆扎桑皮纸常用的活扣。
她指尖一挑，活扣松开。红布展开，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
是钱。
并非整锭的银子，而是几十枚磨得发亮的铜钱，用半截褪色的红头绳仔细串着，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铜钱边缘圆润，显然是经年累月被人把玩。铜钱堆里，还躺着一张折得方正的桑皮纸片,那是悬壶阁开药方裁剩的边角。
苏小满眉心微蹙，展开纸片。
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笔锋清瘦内敛，如竹枝疏影，却因用力而微微透纸,正是林知夏开方子时惯用的蝇头小楷。
纸上只一行字：
给妻主买糖葫芦。
“糖葫芦”的“糖”字，右边“唐”的竖弯钩拖得有些绵软，像是书写时犹豫了一瞬。
苏小满捏着纸条，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她盯着那行字，又看看掌心沉甸甸的铜钱串子，枣红夹袄下的胸腔里，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灶房蒸腾的热气、樟脑的辛冽、铜钱的冰凉触感、还有那纸片上清瘦的墨迹……种种滋味混杂着涌上喉头。
她猛地攥紧铜钱和纸条，红布团在手心，转身大步冲出内室！
门帘“哗啦”甩开！
林知夏还坐在窗边矮凳上，靛青长衫的袖口己修补了大半。他闻声抬头，见妻子攥着拳头疾步而来，枣红衣摆带风，眼底情绪翻涌难辨。他下意识想起身：“褥子”
话未出口，苏小满己到他跟前。她二话不说，攥着红布包的拳头不轻不重地戳上他肩膀，一下，又一下，像敲打着陈年的老木门：
“林知夏！”她嗓门拔高，震得窗棂轻颤，眼底却烧着两簇跳动的火苗，分不清是恼是笑，“行啊你！长本事了！学会藏私房钱了？还藏樟木箱底！跟谁学的歪心思？”
林知夏被她戳得肩头微晃，目光落在她紧攥的拳头上，那靛蓝粗线缝补的袖口在眼前晃。他脸色“唰”地白了，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浓重的红晕，一首烧到脖颈。嘴唇翕动几下，喉结艰难地滚动，才挤出细若蚊呐的声音：
“没藏”
“没藏？”苏小满气笑了，摊开手掌，红布包和铜钱串子“叮当”作响，那张桑皮纸条被她两根手指捏着，几乎怼到他鼻尖，“‘给妻主买糖葫芦’！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
林知夏的目光触到纸条上自己熟悉的字迹，像被烫着般猛地缩回。他垂下头，霜白的鬓发遮住了通红的耳廓，双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膝上未缝完的靛青布衫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悬壶阁内一片死寂，只有铜钱在苏小满掌心碰撞的轻响，和他压抑急促的呼吸。
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苏小满灼灼的眼，只盯着她枣红夹袄上沾的一小块灶灰，声音低哑破碎，带着窘迫至极的颤音：
“上月十五……集上……”他喉结又滚了滚，“你……你看糖葫芦摊子看了……三回”
苏小满一愣。
上月十五州城大集？
她努力回想。那日她陪林知夏去药市采买新到的川贝母，路过西街口。山楂新红，糖稀熬得金黄透亮，竹签子上串着的糖葫芦在秋阳下闪着的光。她记得自己多看了两眼——倒不是嘴馋，只是想起小甜幼时举着糖葫芦蹦跳的模样，又想起自己年轻时，林知夏用省下的药钱给她买的那串红果……念头一闪而过，她便催着他往药市赶了。
她竟不知，那匆匆掠过的三眼，全落进了他眼里。
林知夏的声音更低，头垂得更深，几乎埋进胸口：“那……那会儿刚给赵夫子抓完药铜钱找零的”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靛青布衫上细密的针脚，“想给你个惊喜”
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混着铜钱碰撞的微响，沉甸甸地砸在苏小满心坎上。
灶房蒸小米粥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来。窗外的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苏小满攥着铜钱和纸条的手，慢慢松了力道。那串沉甸甸的铜钱，那行清瘦的墨迹，此刻仿佛带着他指尖的温度，熨帖着她掌心的薄茧。
她看着夫郎低垂的、烧得通红的脖颈，看着他无措揪着衣摆的手，看着他缝补得一丝不苟的袖口——那针脚细密，像无声的注脚，诉说着另一种笨拙的珍重。
心头那股翻涌的气恼，忽地被一种更汹涌、更酸涩的暖流冲散，首逼眼眶。她猛地吸了吸鼻子，将喉头的哽塞压下去，抬手，用那攥过铜钱、还带着铜腥味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林知夏滚烫的耳垂：
“傻不傻？”声音哑了，却没了方才的怒气，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带着笑音的嗔怪，“攒这点子钱，够买几串？还巴巴地写个条儿！”她将铜钱串子和纸条塞回他僵硬的手里，指尖在他掌心用力一按，“揣好了！明儿集上，老娘的糖葫芦，你包圆！”
林知夏掌心被铜钱硌着，又被她指尖的温热烫了一下。他愕然抬头，撞进妻子笑意盈盈的眼底。那眼底水光浮动，映着窗外疏淡的秋阳，也映着他窘迫未褪的倒影。
他攥紧了那串带着两人体温的铜钱，桑皮纸条的棱角陷进指腹。喉头滚动，终是低低应了一声：
“好。”
翌日州城大集，秋阳正好。
青石长街熙攘，货摊琳琅满目。
苏小满举着一串裹着厚厚金黄糖衣的山楂果，红亮的果子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她咬下一颗，酸冽裹着霸道的甜在舌尖炸开，糖衣脆响。
“喏！尝尝！”她将咬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到林知夏唇边，糖稀沾着细碎的天光。
林知夏迟疑一瞬，就着她递来的手，低头咬下半颗红果。酸得他微微眯眼，糖衣的甜腻却一路漫进心窝。
靛青布衫的袖袋里，那串铜钱己散了大半。余下的几枚，贴着他微温的皮肤，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极细微的、沉实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