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未明,檐角悬着的铁马被晨风撞出零星的叮当声。悬壶阁内室,林知夏正俯身系紧靛青布衫的最后一粒盘扣。窗外透进蟹壳青的天光,映着他霜白的鬓角和额角那道淡若水墨的旧痕。他动作比往常迟缓些,指尖在衣襟处无意识地多了两下,似在确认什么。
灶房方向传来铁勺刮过锅底的“刺啦”声,混着小米粥滚沸的咕嘟。苏小满的嗓门隔着门板,闷闷地传进来:“老林!灶上煨着参片粥,灌两口再走!王阿婆家路远,晌午头都赶不回来!”
林知夏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墙角矮几上。那里摊着昨夜未校完的《知夏医录》手稿,墨迹半干。他走过去,指尖拂过“川贝枇杷膏”那页的批注,眉头微蹙,似在推敲一味药引的剂量。窗棂透进的微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砖地上。
“吱呀——”
内室门被推开。苏小满端着粗陶碗进来,枣红夹袄的袖口沾着灶灰:“快!趁热!”碗里浓稠的米粥浮着几片薄参,热气蒸腾,参片的微苦混着米香。
林知夏接过碗,没立刻喝。他转身走向靠墙的榆木方桌,那里本该立着他的乌木药箱。箱盖昨夜未合严,露出半截靛蓝粗布衬里,那是苏小满用旧衣改的,边角还留着洗褪色的忍冬绣纹。可此刻,桌面空荡,只余几缕未散的药气。
他脚步顿住。
清瘦的身影在熹微晨光里凝滞了一瞬。额角那道浅痕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愣啥神?粥要凉了!”苏小满催促,眼风扫过空荡的桌面,心口忽地一紧,“药箱呢?”
林知夏没答话。他走到桌边,指尖抚过桌面光滑的木纹,那里昨夜分明压着药箱方正的印痕。他抬眼望向窗下条案没有。又转向床尾矮柜,依旧空荡。一丝罕见的茫然掠过他眼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糟!”苏小满一拍大腿,粥碗险些脱手,“定是昨儿校书稿,你顺手搁后院晒药架上了!”她撂下碗,几步冲到通往后院的角门,一把拉开!
凉风裹着忍冬藤的清气灌入。后院青石地上,乌木药箱果然孤零零地立在晒药架旁。箱盖大敞,露出里面码放齐整的桑皮纸药包、裹着靛蓝粗布的银针囊、还有一只盛着紫草膏的粗陶小罐。晨光给乌沉沉的箱体镀了层毛茸茸的灰边。
林知夏的目光落在药箱上,唇线抿紧,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等着!”苏小满撂下话,人己像阵风似的卷过角门。枣红衣摆扫过门槛,带起几点昨夜的积尘。
村路被夜雨泡得稀软,浮着一层亮汪汪的黄泥浆。林知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靛青布衫的下摆很快溅上星星点点的泥斑。他走得比平日慢些,清瘦的脊背微微弓着,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蜿蜒的土路。晨风拂过道旁刚抽穗的麦田,掀起青黄的浪。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踏破泥泞!
“老林!老林!”
苏小满的喊声撞开晨雾,带着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急。她一手高高拎着那乌沉沉的药箱,枣红夹袄的衣襟敞开,露出里头半旧的靛蓝中衣,跑得额发汗湿,黏在微红的颊边。沉重的药箱随着她的奔跑摇晃,箱盖开合,发出“哐当”的闷响。
林知夏闻声驻足,缓缓转身。
熹微的晨光里,他看见妻子拎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浆奔来。枣红的身影在青黄麦浪的背景里跳动,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药箱的皮带勒进她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
她终于追至近前,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汗珠滚落,砸进脚下的泥浆里。她不由分说将药箱塞进他怀里,沉甸甸的乌木撞上他心口。
“药……药箱!”她喘着粗气,手指着箱子,又急又恼,“这都能忘?里头还有王阿婆急用的紫草膏!治褥疮的!离了它,你拿啥抹?”
药箱的棱角硌着肋骨,带着她奔跑的余温。林知夏低头看着怀里敞开的箱子,靛蓝粗布衬里上熟悉的忍冬绣纹映入眼帘。他抬起手,指尖拂过箱盖内侧一道陈年的划痕——那是许多年前小甜顽皮,用小刀刻下的。
“年纪大了,”他抬眼望向妻子汗湿的脸,晨光勾勒着她眼尾深刻的褶子,唇角弯起一丝无奈又温软的弧度,“记性差了。”
“差啥?”苏小满喘匀了气,叉腰瞪他,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穿透晨雾的力道,“当年茅草屋漏雨,你半夜摸黑起来给我盖被子,被子角都掖得严严实实!那会儿咋没见你忘?嗯?”
风忽地静了。
麦浪凝固在晨光里。
林知夏抱着药箱的手臂几不可察地一紧。他望着妻子灼亮的眼睛,那眼底映着天光,也映着他霜白的鬓发。
许多个漏雨的寒夜在眼前翻涌
茅草顶滴滴答答,土炕草席湿冷。他被雨声惊醒,摸索着起身。黑暗中,他准确地找到那条破旧的薄被,轻轻覆上蜷缩在炕角的苏小满。被角仔细掖紧她冰凉的脚踝,又拢好她散乱的鬓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他会在黑暗中停留片刻,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再次沉入梦乡,才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冰冷的角落。
那些动作,在浓稠的黑暗里,从未有过半分迟疑和遗漏。
苏小满的声音还在耳边,带着喘息未平的震颤:“一床破被子,你记了半辈子!一个救命的药箱,出门倒忘了?”她抬手,粗糙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戳上他心口,隔着靛青的布料,“这儿记着就行!用不着那榆木脑袋!”
林知夏垂眸。
晨光落在他怀里的乌木药箱上,靛蓝的忍冬绣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润。药气沉厚,混合着紫草膏微苦的清香,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他抬起手,将箱盖轻轻合拢。乌木的搭扣“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记着了。”他低声说,声音混在清晨的风里,像一声熨帖的叹息。
他转过身,将药箱稳稳背在肩上。沉实的重量压上脊背,皮带的纹路嵌入肩胛。靛青布衫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挺首了些,朝着麦浪深处蜿蜒的村路,稳稳地迈开步子。
苏小满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渐渐融入青黄交织的田野。晨风拂过,吹干了她颊边的汗意。她抬手拢了拢敞开的衣襟,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心口被他戳过的地方。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药箱沉实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