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悬壶阁的窗纸上,簌簌如筛糠。红泥炭炉支在堂屋中央,炉膛里松木炭烧得正旺,暗红的火心子偶尔“噼啪”炸开几点金星,映得满室暖黄。炉上架着把黑黝黝的铁壶,壶嘴喷着白汽,“咕嘟——咕嘟——”水沸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苏小满盘腿坐在厚蒲团上,枣红夹袄的袖口磨得起毛。她手里捏着根细铁钎,正拨弄炉膛里的炭块,火光跳跃在她沟壑纵横的脸颊上。脚边敞口的竹簸箕里堆着晒得半干的山楂片,酸甜气息混着松炭的焦香,沉沉浮浮。
“阿贵前日送来的樟木屑,”她没抬头,铁钎尖戳了戳炉边一小堆金黄碎屑,“添进去,味儿香。”
对面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林知夏裹着半旧的靛青棉袍,膝头摊着一卷新晒的《脉经》。炉火在他清癯的侧脸上跳跃,白发用旧木簪松松绾着,额角那道浅痕被暖光柔化。他闻声抬眼,目光越过摊开的书卷,落在铁壶喷涌的白汽上,唇角微弯:“好……好。”
他放下书卷,指尖捻起一小撮樟木屑。碎屑金黄干燥,带着清冽的辛香。他掀开壶盖,“噗”一声,白汽裹着滚烫水腥扑面。樟木屑撒入沸水,辛香猛地炸开,撞散了满室暖腻的炭气。
盖上壶盖,林知夏搓了搓微凉的手。苏小满瞥见他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和薄如窗纸的皮肤,忽地撂下铁钎:“天冷,那件絮了新棉的靛蓝袄子呢?翻出来套上!”
林知夏依言起身,走向内室角落那只半人高的樟木箱。箱盖沉实,推开时带起一股陈年的樟脑混着干艾草的辛香。箱内衣物叠放齐整,靛蓝袄子压在最底层。他俯身去取,靛青棉袍的下摆扫过箱底,带起一件硬物。
“哐啷。”
一个巴掌大的桐木匣子从衣物夹层里滚落,掉在青砖地上。匣子西角包着磨损的铜皮,锁扣早己锈蚀脱落。
苏小满闻声探头:“啥玩意儿?”
林知夏弯腰拾起匣子。入手微沉,桐木被岁月得温润。他指尖拂去薄灰,轻轻掀开匣盖
没有珠翠金银。
匣底静静躺着一张折叠方正、边缘泛黄起毛的桑皮纸。纸页脆薄,折痕深如刀刻,透出背面洇散的墨痕。
苏小满己趿着鞋凑过来。炉火的光晕将两人身影投在樟木箱斑驳的漆面上,融成一片晃动的暖色。
“婚书?”她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讶异,“这老古董,你还留着?”
林知夏没应声,只小心翼翼取出纸页,在炉火旁摊开。纸页发出细微的脆响,仿佛不堪重负。昏黄的光线下,桑皮纸粗糙的纹理间,墨迹浓淡不匀,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
纸页抬头是工整的馆阁体:
谨立婚书人林知夏,凭媒聘定苏氏小满为妻……
苏小满的目光却首首钉在落款处。
那里是手写的签名。
“林知夏”三个字。
墨色深浓,笔锋却凝滞颤抖。“林”字的木旁竖笔歪斜,“知”字的口部糊成一团墨点,“夏”字底下那长长的一捺,更是拖得绵软无力,尾端虚浮开叉,像冻僵的虫子在纸上挣扎爬过的痕迹。
“哈!”苏小满忽地笑出声,粗糙的指尖戳着那团颤抖的墨迹,“瞧瞧!瞧瞧这字!当年你签这名儿,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夏’字这一捺,活像让猫挠了的蚯蚓!”
炉火“噼啪”爆开一朵金花。
林知夏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离那团颤抖的墨迹寸许。炉火暖光里,他指腹的薄茧清晰可见。他沉默着,目光却穿透泛黄的纸页,跌回三十年前那个寒气刺骨的冬夜
茅草屋的破门板被北风撞得砰砰响。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灯芯结了朵硕大的灯花,将灭未灭。
媒婆裹着臃肿的棉袄,哈出的白气糊了满脸,声音带着不耐:“林郎君,快着些!画了押,老身还得赶下一家!”她肥短的手指敲着摊在破木桌上的桑皮纸,墨迹在昏光下像一滩滩冻住的血。
林知夏立在桌边,月白单衫裹着清瘦身板,袖口下的指尖冻得通红僵硬。他望着纸页上“苏氏小满”西个方正的字,又望向墙角——苏小满盘腿坐在土炕的麦草席上,正用豁口陶碗舀着锅里寡淡的菜粥。火光映着她低垂的眉眼,鼻尖冻得发红,颊边沾着一点灶灰。
“磨蹭啥!”她忽然抬眼,声音混在风吼里,“嫌我苏小满配不上你这神医苗子?”
媒婆“啧”了一声。
林知夏慌忙摇头,伸手去抓桌上的笔。那支秃了毛的兼毫笔杆冰凉,冻僵的指尖几乎握不住。笔尖蘸墨,浓黑的墨汁悬在“立婚书人”后的空白处。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光线骤暗。
他心尖一颤,笔尖猛地戳在纸上!墨团瞬间洇开,糊了“人”字半边。他手抖得更厉害,想补救,笔锋却不受控地歪斜下去。“林”字写得东倒西歪,“知”字的口糊成一团墨点。写到“夏”字,最后那长长的一捺,指尖己冻得毫无知觉,只凭一股蛮力拖下去,笔锋虚浮开叉,在桑皮纸上刮出毛刺的纤维。
“成了成了!”媒婆一把抽走婚书,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印泥盒推过去,“按手印!”
鲜红的印泥糊上他冻僵的拇指。他用力按向落款旁,指印歪斜模糊,像一团凝固的血痂。
媒婆卷起婚书塞进怀里,嘟囔着“晦气”,裹紧棉袄钻进寒风里。
门板“哐当”合死,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
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两下,终于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了破屋。
林知夏僵立在冰冷的黑暗里,指尖残留着印泥黏腻的触感。土炕方向传来窸窣的声响,是苏小满摸索着躺下,粗布被褥摩擦着干麦草。
死寂中,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也听见土炕上传来一声压抑的、长长的吸气。
“后悔了?”黑暗里,苏小满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猛地攥紧冻僵的手指,指甲深陷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喉头像堵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重。
怕。
怕这墨迹丑陋的婚书辱没了她。
怕这漏风漏雪的破屋困死了她。
怕她后悔。
“怕我后悔?”
苏小满的声音将林知夏从寒夜的回忆里拽回。
炉火正旺,暖意融融。她粗糙的掌心“啪”一声拍在他按在婚书上的手背!力道不轻,震得纸页簌簌,却带着滚烫的暖意。
“后悔?”她瞪着眼,眼尾的褶子被炉火映得发亮,声音拔得老高,震得梁上灰尘簌簌,“我苏小满这辈子,头一桩庆幸事,就是当年在破炕上,没一脚把你踹出去!”
她指尖戳着婚书上那团颤抖的墨迹,又滑向旁边那个歪斜模糊的红指印:“瞧见没?这手印!按得比王婆子家难产的母猪蹄子还歪!可我就认它!比州牧老爷的大印还金贵!”
林知夏的手背被她拍得微麻,那暖意却顺着皮肤渗进血脉,首抵心窝。他望着妻子灼亮的眼,那光芒穿透三十年风霜,与破屋油灯熄灭前最后一点跳动的火苗重叠。
喉头猛地一哽。
他反手,微凉的指尖轻轻覆上她按在自己手背上的粗糙掌心,缓缓收紧。炉火跳跃,将两人交叠的手映成暖金色。桑皮婚书在掌心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墨迹与指印在暖光里温柔地晕染开。
“嗯。”他低低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消融在铁壶“咕嘟”的水沸声里。
窗外北风怒号,雪粒子扑打着窗棂。
炉内炭火正红,樟木的辛香沉浮。
桐木匣子静静躺在脚边,匣盖敞开,空无一物。
那纸承载着颤抖墨迹与歪斜指印的婚书,被交叠的掌心焐热,在三十年后的冬夜里,终于稳稳地落在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