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的油灯芯子爆了个灯花，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晃了晃。林知夏缩在炕沿，就着这点光亮穿针引线。他指尖捏着根细竹针，针尖在月白衫的袖口处小心游走——那是白日翻地时被荆条勾破的口子，细长的裂痕像道伤疤。
“别缝了，油灯暗，伤眼。”苏小满端了碗野莓茶进来，红彤彤的果子在粗陶碗里沉浮，热气混着酸甜气漫开。她见林知夏没抬头，针线走得又急又密，忍不住凑过去看，“哟，这针脚细的，比张婶绣的鞋垫还齐整！”
林知夏耳尖微红，手指却更快了：“快、快好了。这衫子就这一件体面些，破了可惜。”他低头咬断线头，指尖捻了捻补好的地方。细密的针脚几乎隐在布料纹理里，若非细看，真瞧不出痕迹。
“一件衫子罢了。”苏小满把茶碗塞进他手里，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喝口热的暖暖，秋凉了。”
林知夏捧着温热的碗，没喝，目光落在膝头那个褪色的青布包上。布包边缘磨得起了毛边，几处补丁摞着补丁，针脚歪扭，显是年深日久反复缝补过。他迟疑片刻，终是小心地解开系带，将里头几件单薄的旧衣取出，又摸索着掏出一方叠得齐整的粗布帕子。帕子展开，里头裹着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还有一小截用剩的艾草香。他拿起那截艾草，凑近鼻尖嗅了嗅，才仔细地将旧衣重新叠好放回。
“这破布包，比你的命还金贵？”苏小满打趣，挨着他坐下，肩头碰着他的肩头。林知夏身子微僵，却没躲开，只把那布包往怀里拢了拢，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是我娘留下的。”
屋外秋风卷过茅檐，带起一阵呜咽。油灯的火苗又晃了晃，光影在林知夏低垂的眉眼上跳跃。
“嘶啦——”
一声裂帛脆响，惊得两人都一颤。林知夏慌忙低头，只见那青布包靠近底部的旧补丁豁开一道大口子，几缕棉絮漏了出来。他急得伸手去捂，动作间“啪嗒”一声，一本薄册子竟从破口处滑落，砸在炕席上，扬起细细的灰尘。
册子约莫两指厚，深蓝布面早己褪色泛白，边角磨损得厉害，书脊处用麻线草草固定着，线头松散。封皮上，墨迹晕染的痕迹勾勒出三个筋骨嶙峋的大字——百草经。
苏小满眼疾手快，一把捡起：“啥书这么宝贝？”她随手翻开一页，昏黄的光线下，泛黄的纸页上墨线勾勒出草叶的轮廓，叶片锯齿分明，叶脉清晰如生，旁边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车前草，味甘性寒，利水通淋，清热明目……”
她又翻过一页，绘着一株开紫花的植物，根茎细长，标注着：“紫苏，辛温解表，行气宽中，解鱼蟹毒……” 再往后翻，画着野莓、蒲公英、夏枯草……每株草药的形态、习性、采收时节、炮制方法、主治何症，甚至如何配伍，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这是医书？”苏小满的声音都变了调，捧着书的手指微微发颤。她猛地抬头看向林知夏，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知夏！这是医书！你娘留给你的？”
林知夏像被那灼亮的目光烫着了，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着破布包的裂口，指尖捏得发白。他盯着炕席上散落的几缕棉絮，喉咙里像堵了团浸湿的棉絮，半晌，才极轻地点了下头：“……嗯。”
油灯的光晕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他想起娘亲枯槁的手着这本泛黄的书页，气若游丝地说：“夏儿……记牢了……这是咱活命的根……” 想起后来颠沛流离，他紧紧抱着这个破布包，像抱着娘亲最后一点温度。人市上牙婆的唾骂，旁人的鄙夷，他都能忍，唯独怕人瞧见这书，怕这点念想也被夺了去。
苏小满见他沉默，心里像被那破布包的裂口扯了一下。她放下书，伸手想碰碰他的肩，又怕惊扰了他，只把声音放得极柔：“知夏？”
林知夏猛地吸了口气，抬起头，眼圈泛着红，嘴角却努力想扯出一个笑：“是……是我娘留给我的。她、她从前是……是给人瞧病的。” 那个“大夫”的称呼，在他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没敢说出口。娘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眼神涣散却执拗：“莫……莫要轻易说给人听……这世道，本事大，祸也大……”
“瞧病的？”苏小满的眼睛更亮了，像装进了漫天星子，“怪不得你认得那么多草药！车前草利尿，紫苏解鱼毒，野莓润肺……你早就会这些，对不对？”她一把抓起那本《百草经》，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我的天！知夏，你哪是病秧子？你是我捡回来的小神医啊！”
“小神医”三个字，像块滚烫的炭，烫得林知夏心尖一缩。他慌忙摆手，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我只是认得些草，没、没正经给人瞧过病……” 娘亲临终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他下意识地想把书抢回来藏好。
苏小满却把书抱得紧紧的，像抱着个稀世珍宝：“认得草还不够厉害？张婶的头疼，王伯的咳嗽，不都是你几把草药给按下去的？前儿柱子被马蜂蜇了，肿得跟猪头似的，要不是你捣了蒲公英敷上，他能好那么快？”她越说越兴奋，指着书页上一株开着小白花的草，“快看看，这是什么？我瞧着后山阴坡长了一大片！”
林知夏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泛黄的纸页上，墨线勾勒的植物清秀挺拔，旁边小楷写着：“忍冬藤，又名金银花，甘寒清热解毒，痈肿疮毒，风热感冒皆可用之。”他紧绷的心弦，在触及这些熟悉的字迹和草药图形时，奇异地松弛下来。娘亲温和的声音仿佛穿透时光，在耳畔低语：“夏儿，这是忍冬，花初开白，经日则黄，故又名金银花……”
“是、是金银花。”林知夏的声音稳了些，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墨迹，“清热解毒的……晒干了泡茶，或是煮水擦洗都好。”提到熟悉的药草，他眼中那点怯懦褪去，浮起一层专注而柔和的光。
“太好了！”苏小满一拍大腿，震得油灯又是一晃，“明儿咱就去摘！晒干了，和车前草、蒲公英一块儿，拿到镇上药铺去卖！”她仿佛己经看见铜钱叮当入袋，米缸装满新米，林知夏苍白的脸上也能添点红润。“知夏，”她凑近他，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额发，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和笃定，“有这宝贝书，有你这双识宝的眼，咱们的日子，要翻身了！”
林知夏被她灼热的气息包围着，听着她描绘的“翻身”日子，心头那点冰封的寒意，竟被这暖烘烘的、带着野莓酸甜气的热情一点点融化了。他望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映着跳动的油灯火苗，也映着他自己有些无措的脸。娘亲的叮嘱还在心底盘旋，可眼前这人，这双眼睛里的信任和欢喜，像一道暖流，冲开了他心防的缝隙。
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书脊上粗糙的麻线，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好。”
秋夜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纸哗啦作响，却吹不散茅草屋里这点暖融融的光亮。破布包静静躺在炕席上，裂开的口子像一张无声的嘴，而掉落的《百草经》，己然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