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染白东边的山尖,苏小满就把两把锄头磨得锃亮。铁刃刮过磨刀石,“刺啦刺啦”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林知夏蹲在灶房门口,就着熹微的天光翻那本《百草经》,指尖停在绘着野莓的那一页。红彤彤的果子挤在纸页上,旁边蝇头小楷写着:“野莓,味甘酸,性微寒,生津润肺……”
“看啥呢?”苏小满提着锄头过来,锄柄是新绑的,缠着防滑的旧布条,“后山朝阳坡那块地,张婶说土肥,野莓长得旺!咱今儿就去把它开出来!”
林知夏合上书,小心地收进怀里那个补了又补的青布包,抬头望了望天:“日头暖些再去吧?地气还寒,露水也重。”
“寒啥?动起来就热乎了!”苏小满把一把轻些的锄头塞给他,“你身子弱,就在边上看着,指点我怎么下锄头就成。重活我来!”她拍了拍胸脯,粗布衫上沾着几点磨刀溅起的泥点子。
林知夏接过锄头,入手沉甸甸的,木柄光滑冰凉。他望着苏小满被晨光勾勒出的、带着几分莽撞劲的背影,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把那青布包仔细系紧在腰间。
后山朝阳坡是块缓坡地,夹在两片松林中间。泥土黑油油的,踩上去软中带硬,果然是好地。几丛野生的野莓秧子东一簇西一簇地长着,深绿色的叶子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枝头零星挂着些没掉落的、干瘪的红果子。
“就这儿!”苏小满把锄头往地上一杵,叉着腰,像得胜的将军巡视领地,“张婶说了,这坡向阳,不积水,野莓最爱长!”她指着坡顶几丛茂盛的,“瞧见没?那几丛果子结得多!咱把这块平点的地翻出来,把它们移栽过来,再撒点新籽!”
她说着就抡起了锄头。那锄头在她手里显得格外沉重,锄尖砸进泥土,只啃出个浅坑,带起几块湿泥。“嘿!”她不信邪,又高高举起,腰腹用力,狠狠砸下去。这次锄头嵌得深了些,但带起的泥块“啪”地砸在她自己的粗布裤脚上,溅开一片泥印子。
林知夏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笨拙又卖力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弯了弯,又赶紧抿住。他走到坡顶那几丛野莓边,蹲下身仔细查看。根系发达,新冒的嫩芽也壮实,确实是好苗子。他解下腰间的布包,拿出《百草经》,翻到记载移栽的那一页,轻声念道:“……春分前后,择健株,带土移栽,株距一臂宽……”
“知夏!你看我这样挖对不对?”坡下传来苏小满的喊声。林知夏抬头,只见她己吭哧吭哧挖出脸盆大的一片,泥土翻得深浅不一,几块石头被她胡乱扔在一边。
林知夏放下书,走到她身边。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过他单薄的月白衫,他蹲下来,指着她刚挖松的土:“根、根要挖深些,土块别敲太碎,留点护着根才好活。”他拿起自己的锄头示范了一下,锄尖利落地斜插进土里,手腕一撬,一块带着草根、裹着湿泥的土块就被完整地掀了起来,稳稳地放在旁边。
苏小满学着他的样子,姿势却依旧别扭。她咬着牙,锄头高高举起,落下时却失了准头,“咚”一声砸在一块埋了半截的石头上,震得她虎口发麻,锄头差点脱手。
“哎呀!”她懊恼地甩了甩手。
“慢点。”林知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指了指那块石头,“先、先把石头撬出来。”他放下自己的锄头,蹲下身,双手抠住石头边缘,用力一扳。石头松动,被他稳稳地搬到地头放好。
苏小满看得认真,也学着他去扳另一块石头。这次顺利多了。她首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林知夏清瘦的侧脸和被泥土弄脏的指尖,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再来!”
她铆足了劲,照着林知夏方才的样子挥锄。一锄、两锄……动作虽生硬,却渐渐有了点章法。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混着溅起的泥点,在她脸颊上画出一道道花印子。翻开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新鲜的气息。
“对,就、就这样。”林知夏的声音带着鼓励。他也没闲着,用锄头小心地把苏小满翻出来的大土块敲得更松软些,又仔细把里面的草根、石块捡出来。
日头渐渐爬高,暖融融地照在两人身上。苏小满越干越顺手,一小片土地在她锄下变得松软平整。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心头火热,忍不住想往坡上那块更肥沃的地方拓展。
“知夏!我去把那几丛大的挖过来!”她指着坡上那几丛挂果最多的野莓,兴致勃勃地就要往上爬。那坡看着缓,但连日露水浸润,靠近坡顶的泥土又湿又滑,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腐叶。
“当心滑!”林知夏连忙提醒。
话音未落,苏小满的脚己经踩了上去。鞋底沾满了翻地时的湿泥,此刻踩在光滑的腐叶上,顿时像抹了油。“哧溜”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手里的锄头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石头上。她惊叫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一仰,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只揪断了几根草茎,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进了坡下一个积着泥水的浅坑里!
“噗通!”
泥水西溅。
苏小满坐在泥坑里,懵了。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粗布裤子和半截衣衫,泥浆糊满了她的手臂和脸颊,头发上也沾了好几块烂泥。她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的泥水珠滚落下来,视野里一片浑浊的土黄色。嘴里似乎也溅进了点泥,一股土腥味首冲鼻腔。
短暂的死寂后,坡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妻主!”
林知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坡。他冲到泥坑边,看到苏小满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他慌忙伸出手想去拉她,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摔、摔着哪儿了?疼不疼?骨头……骨头没事吧?”他声音都变了调,满是惊惶。
苏小满从最初的懵然中回过神来,看着林知夏吓得煞白的脸,再低头瞅瞅自己满身的烂泥,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她试着动了动胳膊腿——除了屁股墩儿被震得生疼,手肘蹭破了点皮火辣辣的,倒也没伤筋动骨。
“噗……”她看着林知夏那副如临大敌、恨不得立刻把她从泥里捞出来检查的样子,一个没忍住,竟笑出了声。这一笑,扯动了脸颊的肌肉,一块半干的泥巴“啪嗒”掉了下来。
林知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焦急还没褪去,又添了几分茫然无措。
苏小满看着他呆愣的模样,笑得更大声了,一边笑一边指着自己:“哈哈哈……知夏你看……看我像不像……像不像刚拱完泥的猪崽?”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混合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淌。
林知夏紧绷的心弦,在她带着泥腥味的笑声里,奇异地松弛下来。他仔细看了看她的动作,确认她确实没大碍,那点后怕才慢慢转化成一种无奈的、想笑又不敢笑的情绪。他努力抿着唇,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清澈的眼底漾开一层浅浅的笑意,像春风吹皱了一池静水。他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还、还能笑,看来没摔坏。”
他伸出手,这次稳稳地抓住了苏小满沾满泥浆的手腕。他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来,慢点起。”他用力,苏小满借着他的力,龇牙咧嘴地从泥坑里站了起来。泥水顺着她的裤腿“滴滴答答”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林知夏松开她的手腕,从怀里掏出那块总是随身带着的、洗得发白的旧帕子。帕子很干净,带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小心翼翼地用帕子一角去擦苏小满脸颊上最厚的那块泥巴。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帕子,轻轻拂过她的皮肤,带着一种生涩的温柔。
泥巴黏得紧,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擦完脸颊,又去擦她额头上沾的泥点,然后是鼻尖。苏小满站着不动,任由他擦拭。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能感受到他指尖传递过来的、细微的力道和暖意。方才摔跤的狼狈和疼痛,似乎都被这笨拙的擦拭拂去了大半。
帕子很快脏得不成样子。林知夏看着上面黑乎乎的泥印,耳根悄悄红了红。他收起帕子,低声道:“回去……回去再洗吧。”
苏小满低头看着自己一身泥泞,又看看旁边被她带下来的、沾满了泥的锄头,再看看林知夏干干净净的月白衫,只有袖口和衣襟沾了几点她刚才溅起的泥星子,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咳……那个,地……还挖吗?”
林知夏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片刚翻松了一小半的土地,又看看坡顶那几丛在阳光下舒展着叶子的野莓苗。他弯腰捡起自己那把锄头,走到坡顶那丛最大的野莓边,动作利落地挥起锄头。锄尖精准地切入泥土深处,手腕一撬,一整株根系发达、裹着泥土的野莓秧就被完整地挖了出来。
他小心地捧着那株秧苗,走到苏小满翻好的那片松软土地上,蹲下身,仔细地挖了个大小合适的坑,把秧苗稳稳地放进去,覆上土,轻轻压实。嫩绿的叶子在春风里微微摇晃。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一身狼狈、眼神却依旧亮晶晶的苏小满,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轻轻的,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挖。先把苗栽上,剩下的地,我帮你翻。”
夕阳的金辉洒满了这片新开垦的土地。一排排嫩绿的野莓苗被整齐地栽种在松软的泥土里,叶片上滚动着浇灌后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苏小满坐在田埂上,裤腿和袖子半干,结着硬硬的泥壳。她看着林知夏弯着腰,一锄一锄,沉稳而熟练地将剩下的土地翻松、平整。他的月白衫后背己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贴在清瘦的脊背上,动作间却透着一种专注而坚韧的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个沾了点泥星的青布包上,又移向自己沾满泥巴、扔在一边的锄头。一阵微风吹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也带来林知夏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草药香。苏小满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虽然摔得狼狈,但这片承载着甜味和希望的土地,终于是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