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能烤熟鸡蛋,苏小满把晒草药的竹匾搬到院中央。林知夏蹲在檐下,膝头摊着本泛黄的《百草经》,指尖捻着页脚,眉头微蹙,书页被耗子啃了个豁口,他正琢磨着怎么修补。
“知夏,帮我把车前草翻个面!”苏小满抹了把汗,粗布衫的后背湿透一片。
林知夏应声放下书,刚走到日头底下,篱笆外就飘来尖细的嗓音:“哟,小满家的夫郎,身子骨金贵着呢,还舍得沾阳春水?”
王婶挎着菜篮子站在篱笆外,篮里几根蔫黄瓜滚来滚去。她踮着脚往院里瞧,眼珠子黏在林知夏苍白的脸上:“要我说啊,买个病秧子回来,白费粮食!前儿我还看见他咳嗽,帕子上沾着血丝呢!”
林知夏的手猛地一颤,刚捧起的车前草撒了一地。他慌忙蹲下去捡,后颈弯成一道脆弱的弧线。
苏小满手里的竹匾“哐当”砸在地上。她三两步跨到篱笆前,叉着腰冷笑:“王婶眼神倒好,隔着篱笆都能瞧见血丝?您这本事,不去镇上摆摊算命可惜了!”
王婶被噎得脸一红,嗓门更高了:“我好心提醒你!你克父克母的命,再添个病秧子,这日子还过不过?趁早听刘三的,跟他过,好歹顿顿有肉!”
“肉?”苏小满一脚踹开篱笆门,木门“吱呀”晃荡,“刘三前头两任妻主怎么没的,您忘了?王寡妇掉井里那天,刘三在赌坊输得眼红;李娘子咽气那晚,他屋里的打骂声,您家狗都吓得不敢叫!”
围观的几个妇人倒吸凉气。王婶的脸由红转青,篮子里的黄瓜滚落在地:“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喷人,柱子最清楚!”苏小满指着隔壁探头的半大小子,“柱子,你前年腊月是不是瞧见刘三把王寡妇往井边推?”
柱子吓得缩回脑袋,他娘张婶却从灶房探出身:“柱子!说实话!”
柱子支吾半天,声如蚊蚋:“是、是推了……王婶子脚滑,刘叔在后头……在后头搡了一把……”
人群炸了锅。王婶的脸彻底紫了,指着苏小满的鼻子:“好你个丧门星!自己克亲克夫,还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她突然转向林知夏,唾沫星子飞溅,“还有你!装什么可怜?整日抱着本破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白吃小满的粮!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
“王婶!”苏小满的吼声劈开燥热的空气。她一步上前,几乎戳到王婶鼻尖:“我夫郎会补屋顶,会生火,会煮甜粥,会认百样草药!你家铁柱呢?十六了还偷鸡摸狗,前儿摸走张婶家两只下蛋母鸡,被撵得满村跑!要论拖累,你家铁柱才是烂泥糊不上墙的废物!”
死寂。连树梢的知了都噤了声。
王婶的嘴唇哆嗦着,眼里突然滚下混浊的泪:“你……你骂我儿子……”
“骂的就是他!”苏小满胸膛起伏,声音却冷得像冰碴,“铁柱偷鸡时你装瞎,他赌钱时你塞铜板,如今倒有脸说我夫郎?我苏小满再穷,我夫郎的鞋是我一针一线缝的!你儿子脚上的新鞋,是偷了张屠夫家的猪崽换的吧?”
“哇”王婶一屁股瘫坐在地,拍着大腿嚎啕起来,“没天理啊!克死爹娘的丧门星,买个病鬼当宝,还欺负老实人……”
林知夏不知何时站到了苏小满身后。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拽住她的袖口,声音发颤:“妻主,别、别说了……”
苏小满回头,见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咬出了血印子。她满腔的怒火“噗”地熄了半截,反手攥住他冰凉的手腕:“回家。”
她拽着林知夏往屋里走,身后是王婶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村妇们的窃窃私语。篱笆门在身后“哐当”合上,隔绝了所有喧嚣。
灶房里,林知夏缩在柴堆旁的小凳上,头埋进膝盖。苏小满舀了瓢凉水递过去:“喝口水,顺顺气。”
他摇头,肩膀微微耸动。
苏小满蹲下来,掰开他绞紧的手指:“别听她的。她嘴臭,心更臭。”
林知夏抬起头,眼尾红得厉害,却没掉泪:“妻主,我、我真是拖累吗?”
“拖累个屁!”苏小满戳他脑门,“你会补屋顶时,王婶家漏雨漏得能养鱼;你会生火煮粥时,铁柱还尿炕呢!”她抓起他膝头的《百草经》,“这书,全村找不出第二本!前儿张婶头疼,你三副草药下去就好了,王婶求神拜佛花了多少香火钱?”
林知夏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书页的豁口上:“可、可她们都说……”
“她们懂个球!”苏小满抢过书,翻到画着车前草那页,“你瞧,这草能利尿,能治咳嗽,铁柱偷鸡被撵得呛风咳嗽,王婶怎么不拔了给他煮水?因为她压根不认得!”
她越说越气,声音却低了下来:“知夏,日子是咱俩过的。她们嚼舌根,是眼红,是心黑!咱偏要把日子过甜了,气死她们!”
林知夏望着她气得发红的眼睛,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她颊边沾的泥点。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妻主,你、你脸上脏了。”
苏小满愣住,满腔怒火被这指尖一点,化成酸涩的暖流。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脏就脏!下地干活,谁脸上不沾泥?王婶倒是光鲜,心都烂透了!”
林知夏的嘴角终于一点弧度,很浅,像雨后初晴的云缝里漏出的光。
“吱呀”篱笆门被推开。张婶挎着篮子进来,篮里装着几个鸡蛋,还有把嫩生生的紫苏:“小满,知夏,别跟那起子人置气!”她把鸡蛋塞进苏小满手里,“王婶就那德性,铁柱不争气,她见不得别人好!”
她又把紫苏递给林知夏:“知夏啊,前儿你给的马齿苋,拌了可爽口!这紫苏你拿着,炒鸡蛋香得很。”她压低声音,“你给小满煮的野莓茶,柱子喝了都不咳了,比王婶求的符水管用!”
林知夏耳尖微红,接过紫苏轻声道谢。
暮色西合时,苏小满把晒透的车前草收进竹匾。林知夏坐在门槛上补《百草经》,用浆糊把耗子啃的豁口仔细粘好,又覆了层薄棉纸。月光透过新补的屋顶,漏下几缕银纱,笼在他低垂的眉眼上。
苏小满把竹匾搬到他身边:“王婶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林知夏抬头,眼底映着月光:“我、我只信妻主的。”他指了指粘好的书页,“日子像这书,破了,补好就成。”
苏小满望着他沉静的侧脸,突然觉得,白日里那些恶语,都成了晒干的草屑,风一吹,就散了。她挨着他坐下,肩头碰着肩头:“明儿咱去后山,多采点野莓,熬点酱,给张婶送去。”
林知夏轻轻“嗯”了一声。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叠在竹匾的车前草上,风吹过,草叶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院墙外隐约传来王婶的骂声,飘进风里,却再也钻不进这方小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