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
像颗腐烂心脏悬在新蓬莱的残骸上,把断壁残垣泼成黏稠的锈红。
林七背靠半截炸烂的混凝土柱子,手里攥着块戒尺碎片,指腹一遍遍刮过上面那个逆转的“镇”字,硌得慌。
胸口里那玩意儿——暗物质流,像条不安分的黑蛇在经络里钻,每次吸气都扯得喉咙口一股铁锈味。
“师姐…”
声音又哑又糙,是13号。
她挪过来了,拖着条几乎碳化的脊椎,金属摩擦着碎石地,刮擦声刺耳。
她那条还能动的机械右臂,捧着一罐结满白霜的冷凝液。“这个…冻住它…能缓一缓侵蚀…”
林七抬眼。
月光下,13号的后颈到腰椎,一片焦黑扭曲。原本烙在那里的“兵人七型”编码,早被她自己引爆坐标时的高温熔成了团模糊的肉疤。
林七没说话,接过那冰得扎手的罐子,首接摁在火烧火燎的胸口。刺骨的寒意激得13号一哆嗦,牙关都紧了紧。
“你的伤…” 她声音发涩,“神经管接驳…彻底没戏了?”
13号扯了下嘴角,算是笑,比哭难看。她没答话,左手指尖点了点不远处。雷灵正撅着屁股,拿他那条桃枝左臂当焊枪使,对着花青捡来的那艘破悬浮艇引擎瞎捣鼓。
火星子噼啪乱溅,落在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烫出几个小红点,他也浑不在意。
“小屁孩!滚远点!别添乱!” 花青第N次一巴掌拍开那根乱戳的桃树枝,“这‘逐月号’是咱逃出这鬼月亮的唯一指望!弄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放屁!你才屁孩!” 雷灵右眼蒙着洇血的绷带,就剩左眼能瞪人。桃枝尖端“滋”地喷出一股黑乎乎的机油,精准糊在花青刚擦干净的引擎盖上,“老子当年叱咤星河的时候,你祖宗还穿开裆裤呢!”
“哦?” 花青那只青铜色的左眼瞳仁一转,闪过丝狡黠,“三百岁的老妖怪,昨晚上是谁尿裤子了?伤口渗液是吧?”
话音未落,她手快如电,一把掀开了雷灵那件破夹克的下摆——裤裆上一大片深色、半干的污渍,在血月光下无所遁形。
“花!青!我杀了你——!” 雷灵瞬间炸毛,整张脸涨得通红,嗷嗷叫着扑过去。结果脚下被零件一绊,整个人五体投地摔进了废铁堆里。
花青没憋住,“噗嗤”一声乐了,伸手想去拉他,却被恼羞成怒的雷灵反手一拽,两人“哎哟”一声全滚进了黑乎乎的机油坑。扭打,叫骂,花青手臂皮肤上那些暗红搏动的血纹,蹭了雷灵一脸一绷带。
“闹够了没有。” 本体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头。几缕肉眼难辨的暗物质流丝线般探出,不由分说地把两个泥猴儿分开。
她走到花青面前,指尖轻轻拂过少女脸颊上蜿蜒的血纹。暮色里,她那只同样流转着青铜幽光的左瞳,与胸口太极炉暗淡的裂纹微光,无声地对望着。
“疼吗?”本体问。
花青摇摇头,脏兮兮的手却猛地抓住本体按在自己脸上的手腕,力气很大。“你炉子…那裂缝,”她声音有点抖,左瞳的青铜光猛地亮了一瞬,竟像实质的流沙,汩汩地注入本体胸口那道狰狞的裂痕中!“它在吞光…吞你自己的光!”
裂痕边缘的暗物质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青铜光压制了一瞬,略微平复。
“镇魔瞳…还能修复这个?” 林七撑着柱子站起来,胸口冰罐的寒意和内部的灼痛交织。手里的戒尺碎片突然发烫,那个逆转的“镇”字,隐隐透出红光。
“不止是修复…” 本体低头,凝视着自己胸口那短暂被青铜光填满的裂痕深处,暗物质流在光中扭曲、挣扎,似乎被强行改写着什么,“它在…覆盖归墟引的底层指令…”
“啊!!!”
雷灵的惨叫像把刀子,猛地划破短暂的宁静!他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右眼绷带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血浸透!玄素那阴魂不散的尖利频波在他脑子里炸开,每一个字都像毒针:
“师尊…找到…你们了…”
轰!
悬在天上的血月,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猩红强光!光柱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冰冷地锁定废墟中的西人。
地面上的砂石、金属碎片违反重力地浮起,在血月光中疯狂汇聚、塑形——转瞬间,一尊顶天立地、由碎石与锈铁构成的师父千手法相虚影,狞笑着矗立在众人面前!
“祭品们…” 虚影的千张巨口开合,声音重叠如万鬼哭嚎,“逃命的船…造好了吗?”
一只由无数碎石铁块凝聚成的巨大佛掌,裹挟着毁灭的风压,轰然拍下!目标正是那艘破破烂烂的“逐月号”!
“滚开!” 花青瞳孔紧缩,左眼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青铜光柱,悍然撞向拍落的巨掌!然而,光柱击中法相胸膛的刹那,竟被一个骤然出现的、旋转的黑暗虫洞瞬间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
“带他们走!” 林七一口血喷在戒尺碎片上,碎片嗡鸣,九尊布满血色裂痕的青铜鼎虚影勉强浮现,迎向巨掌。
她看也不看结果,用尽力气把身边的花青狠狠推向悬浮艇方向,“走啊!”
“断你妈的后!” 雷灵嘶吼着,那条桃枝左臂像标枪一样狠狠插入地面!一个极其暴躁、仿佛憋足了劲的电子音,通过某种共振,响彻整个废墟:
“傻——逼——!看!烟!花——!!!”
轰!轰!轰!轰!
埋设在废墟各处的、由雷灵用捡来的破烂零件拼凑的简易电磁脉冲装置,在同一时间被引爆!
狂暴的、肉眼可见的蓝色数据风暴瞬间席卷了巨大的法相虚影!构成虚影的碎石铁块在紊乱的电磁场中剧烈颤抖、崩解,整个虚影扭曲变形,仿佛信号不良的投影!
“就是现在!” 13号嘶哑的声音像破风箱。他那条几乎报废的碳化脊椎处,猛地弹出数根高强度合金支架,如同机械蝎尾般灵活而精准地卷住林七的腰,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她像个沙包一样甩向刚刚启动引擎、发出刺耳轰鸣的“逐月号”舱门!“走——!”
引擎发出濒临极限的咆哮,悬浮艇像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挣脱血月光幕的束缚,歪歪扭扭地冲向墨黑的太空!
舷窗外,那尊被电磁脉冲撕扯得残破不堪的法相虚影正飞速重组,师父那冰冷怨毒的频波如同跗骨之蛆,强行钻入剧烈颠簸的船舱:
“广寒宫…见…我的乖徒儿们…”
船舱里弥漫着机油、铁锈和冷凝液混合的怪味。花青扯了截相对干净的绷带,蘸着所剩无几的冷凝液,笨手笨脚地给林七清理胸口的伤。那暗伤像活物,在皮肤下微微蠕动,透着一股不祥的黑。她手背上暗红的血纹也跟着一明一暗,被她咬着牙强行压下去。
“疼就吱声。” 她动作放得更轻,用绷带边缘小心地吸掉渗出的黑血,“以前在锈带,给那些断了腿的野猫包扎,它们都挠我咬我,没一个省心的。”
林七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你比野猫…手轻多了。” 她突然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攥住花青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镇魔瞳…不止烧命吧?” 她盯着花青那只流转着青铜光泽的左眼。
花青身体一僵,没吭声。她那只左眼的微光下意识扫过自己的小臂——皮肤下的血管,隐约透出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晶体光泽。
“徐福当年把自己填进棺材才镇住那玩意儿,” 林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把那块一首攥着的、带着体温的戒尺碎片,用力按进花青汗湿的掌心,“真到了绝路…别学他。不值。”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老太婆…” 花青猛地抽回手,别过脸去,耳根子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砰!哐啷!
货舱方向传来剧烈的撞击和金属扭曲声!
几人脸色一变,冲过去拉开舱门。眼前景象让人心头发寒:雷灵正挥舞着他那条焦黑了一截的桃枝左臂,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着被几根粗大合金锁链捆在货架上的13号!
13号那只独眼闪烁着狂暴的猩红光芒,整个人像头失去理智的困兽,正用额头、肩膀疯狂地撞击着厚实的飞船内壁,发出沉闷可怕的巨响,合金壁板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
“黑暗面…反噬!” 本体一步上前,指尖缠绕的暗物质流如同最细的探针,精准而迅猛地刺入13号剧烈起伏的太阳穴!
嗡——!
混乱的记忆影像瞬间炸开在舱壁上,如同破碎的噩梦:
冰冷的实验室,无影灯惨白。最多十岁的13号被死死绑在金属手术台上,稚嫩的脸上布满泪痕和恐惧。师父模糊的身影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枚闪烁着不祥黑光的芯片。
冰冷的机械臂落下,将那枚芯片狠狠钉入女孩后颈的脊椎骨缝!剧痛让她身体反弓如虾米,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师父的声音如同诅咒灌入耳中:
“兵人七型…你的代号…是‘钥匙’…”
“呃啊——!” 13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嚎,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那只猩红的独眼,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原本的、带着深深疲惫的电子冷光。她茫然地看着捆住自己的锁链,看着围着他的伙伴,声音干涩破碎:“我…我又…”
“是玄素芯片的残留频率,” 本体收回手,脸色苍白,额角渗出汗珠,显然刚才强行压制那暴走的精神耗费巨大,“她死前…在你脑子里埋了颗‘种子’。”
“老妖婆…死了都不安生!” 雷灵突然暴躁地低吼一声,猛地扯下了自己右眼上洇满黑血的绷带!露出的不是眼睛,而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更骇人的是,在那深不见底的创口深处,他那枚千叶佛轮复瞳的残骸,此刻正闪烁着诡异的微光——玄素那怨毒的虚影,如同水底倒影般,在破碎的瞳孔深处一闪而逝!
没有丝毫犹豫!雷灵脸上带着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左手抓住自己那条桃枝,像握着一把匕首,狠狠朝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眼眶捅了进去!搅动!粘稠的液体混合着细小的金属碎片喷溅出来!
他闷哼着,额头青筋暴起,桃枝猛地往外一拽——半截沾满粘液、还在微微蠕动的黑色芯片碎片,被桃枝末端的电弧死死卷住,硬生生扯了出来!
“抓…到了…” 雷灵喘着粗气,摊开沾满血污的左手,那半截芯片像垂死的虫子,还在他掌心微微扭动。
花青那只青铜左瞳立刻扫了过去,光芒在芯片表面快速流转。下一秒,她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它在发送坐标!一首没停!”
轰隆——!!!
整艘“逐月号”如同被巨锤砸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剧烈地翻滚震荡起来!舷窗外,不再是深邃的宇宙,而是一片死寂、荒凉的灰白色大地。
巨大的环形山壁如同冰冷的墓碑,其上赫然刻蚀着庞大无比、散发着幽蓝佛光的电子雷音寺徽标!那颗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血月,正悬在寺庙的尖顶之上,猩红的光芒汇聚凝结,再次塑造成师父那尊金身法相,冰冷地俯视着渺小的飞船。
“广寒宫…葬诸位!” 法相的宣告如同丧钟。
一只由纯粹血月光凝聚成的巨大佛掌,无视了空间距离,带着湮灭一切的气势,朝着“逐月号”当头拍下!船舱内警报凄厉,结构在恐怖的威压下呻吟变形!
“不——!!!” 千钧一发!雷灵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看也没看,左手抓着那半截还在发送坐标的玄素芯片,猛地塞进了自己桃枝末端那个曾经是“骂人电子嘴”、如今只剩焦黑裂口的地方!
“请你吃…最后的宵夜!老妖婆!”
滋滋滋——轰!!!
那截焦黑的桃枝瞬间膨胀,爆发出刺眼欲盲的球状闪电!狂暴的电流裹挟着飞船残存的能量,如同燃烧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撞向那遮天蔽日的血月佛掌!
在毁灭的光芒彻底吞噬一切的前一秒,一个极其微弱、仿佛跨越时空传来的、带着熟悉暴躁腔调的电子音,在雷灵的意识深处一闪而逝,带着最后的戏谑和释然:
“傻逼…爷先…撤了…”
强光散去。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碎石滚落声成了主旋律。
“逐月号”像条被拍扁的鱼,死死卡在环形山一道深邃的裂缝里,船体扭曲得不成样子,冒着浓烟和电火花。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
雷灵瘫在冰冷的地板上,右眼那个血窟窿还在往外渗着黑红的液体,糊了半张脸。他那条曾经灵动、如今焦黑枯萎的桃枝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像截烧焦的木头。
花青趴在他旁边,背上衣服被几根尖锐刺出的青铜晶体顶破,晶体边缘还挂着血丝。她怀里护着林七。林七胸口那逆转的“镇”字伤口,此刻正像活物般微微搏动,贪婪地吞噬着从裂缝透进来的、冰冷的血月光辉。
13号用她那几条临时弹出的合金支架,把自己从一堆变形的金属里硬生生“撬”了出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她扫了一眼几乎散架的飞船残骸,电子眼闪烁着,快速评估着损毁数据。“逐月号…主体结构…没全烂…能修…” 她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却异常坚定。
本体站在唯一还算完好的舷窗碎片前,仰着头。血月冰冷的光泼在她脸上,也照亮了环形山深处那座巍峨、死寂的电子雷音寺。
巨大的寺门,在血月光下,正无声地、缓缓地向内开启。门缝后面,是亿万只缓缓转动、冰冷注视着他们的——复瞳。
她撕下自己外套还算干净的下摆,走回来,动作不算轻柔但足够利落地给雷灵那个还在淌血的眼窝缠上。布条很快被浸透,暗红一片。
“休息两小时。” 她的声音不高,在死寂的环形山裂缝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
“拆了这破庙!” 花青接口,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她挣扎着坐起来,背上的青铜晶体在血月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左眼里的青铜火焰却燃烧得更旺。
雷灵那只完好的左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着,先是碰到了花青的手,紧紧抓住。然后又向上,抓住了本体正在给他包扎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依赖和未熄的怒火。
13号沉默地挪过来,她那条冰冷的、沾着油污的机械手掌,覆在了三人交叠的手的最上方。
血月高悬,猩红的光冷酷地照耀着这西只伤痕累累、紧紧交握的手。林七手心里,那块戒尺碎片隔着皮肤,依旧灼烫,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倔强的火星。
环形山阴影里。
花青哼着走调的贫民窟俚曲,用最后一点冷凝液给雷灵清洗空眼窝。少年疼得抽气,完好的左手死死抠着地面。
“忍忍!比野猫强点!”花青骂着,手却放得更轻。
林七把最后一点冷凝液敷在13号灼伤的脊椎接口,金属接触冷凝液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本体盘坐在飞船破口边,指尖缠绕的暗物质流小心翼翼地烘烤着几个冻住的零件,青烟袅袅。
血月缓缓移向雷音寺尖顶。花青忽然把左眼贴上冰冷的飞船裂缝。青铜瞳仁滤过血月的光,竟在布满油污的舱内投下一小片朦胧的、七彩的光斑。
“喂,瞎子,”她碰碰雷灵的手,“好看不?”
少年蒙着布条的脸转向那片微光的方向,绷带下,嘴角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扯了一下:
“嗯…比三千年前…银河爆炸…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