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枯坐,往事如刀
窗外的风像野兽一样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己经是深夜了,娄半城屋里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映着他沧桑的脸。屋子里没有开暖气,他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袄,手里攥着一个早己凉透的茶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寒气从脚底一点点往上窜,可他好像浑然不觉,只是觉得心口的位置,比这冬夜还要冷上几分。
又到了这样的夜晚。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天气转凉的时候,那些被他拼命压在心底的往事,就像挣脱了枷锁的恶鬼,悄无声息地爬出来,啃噬他的神经。他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那些画面会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放,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他还不到十八岁,虚岁十八,刚好够上工厂招工的年龄。弟弟比他小两岁,十五岁,个头不高,瘦瘦弱弱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家里穷,父母常年劳累,身体都不好,地里的收成勉强够糊口,根本没钱供他们兄弟俩读书。看着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鬓角的白发,娄半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弟弟出去打工,挣钱,让家里好过一点。
当时村里有不少人都通过中介去南方的工厂打工了,听说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块,比在家刨地强多了。娄半城跟弟弟商量,弟弟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用力点了点头。他说:“哥,我跟你去,咱们一起挣钱,给娘买新衣服,给爹买瓶好酒!”看着弟弟天真的笑脸,娄半城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也更有动力了。
他们凑了些路费,跟着中介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车。火车轰隆隆地开了一天一夜,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脚臭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喘不过气。但娄半城和弟弟一点都不觉得苦,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他们想象着工厂的样子,想象着拿到工资后给家里寄钱的情景,脸上时不时露出傻笑。
到了目的地,中介把他们带到一个简陋的招待所。第二天,中介告诉娄半城,他的年龄够,可以首接进厂,但他弟弟十五岁,不够年龄,进不了厂。娄半城一听就急了,他是带着弟弟来的,怎么能把弟弟一个人丢下呢?他跟中介好说歹说,中介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要不这样吧,你给你弟弟交200块钱,我给他做个假身份证,就说他也满十八岁了,这样就能进厂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事有风险,要是被查出来,跟我没关系。”
200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娄半城摸了摸口袋里揣着的、家里东拼西凑来的路费,还剩下一些,但交了这200块,他们手头就很紧了。可他看着旁边弟弟眼巴巴的眼神,想到弟弟那句“哥,我跟你去”,心一横,就答应了。他想,只是做个假身份证而己,应该没事的,等进了厂,好好干活,这点钱很快就能挣回来。
他把弟弟拉到一边,叮嘱他:“弟,到了厂里,一定要听哥的话,别乱说话,干活机灵点,知道吗?”弟弟用力点头:“哥,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就这样,中介拿着娄半城交的200块钱,给弟弟办了个假身份证。然后,中介说厂里招工的地方不一样,让娄半城先去一个厂,弟弟过几天再去另一个厂,说这样安排更稳妥。娄半城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多想,只想着赶紧进厂稳定下来。
临走前,他又仔细叮嘱了弟弟一番,把身上剩下的一点钱分了一半给弟弟,告诉他要省着花,有事就给他写信。弟弟接过钱,眼里含着泪,说:“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那是娄半城最后一次看到弟弟脸上那种纯粹的、依赖的笑容。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分别,竟然成了他终身的遗憾。
噩梦开端,兄弟陌路
娄半城进了厂,成了一名流水线工人。工作很辛苦,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站得脚都肿了,手上也磨出了茧子。但他心里有盼头,想着弟弟也在另一个厂里好好干活,兄弟俩一起挣钱,家里的日子就有希望了。他每个月都省吃俭用,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家,只给自己留一点生活费。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弟弟的信。他心里有点着急,问同厂的老乡有没有见过他弟弟,老乡们都摇摇头。他想去找中介问问,可中介早就没了踪影。他这才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家里传来消息,说弟弟被人骗了,进了传销组织。娄半城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天都要塌了。传销?他只在报纸上看到过,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东西,人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他立刻向厂里请了假,不顾一切地往家里赶。
回到家,看到父母憔悴的样子,他的心更沉了。父母告诉他,是一个自称是弟弟“朋友”的人打来电话,说弟弟在外面“做生意”,需要家里寄钱。父母觉得不对劲,追问之下,对方才露了马脚,隐约提到了传销。
娄半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到处打听,托人找关系,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一个在弟弟所在城市的老乡,拜托他帮忙留意。老乡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找到了线索,说弟弟被关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有人看着,不让随便出来。
娄半城立刻动身,赶到了那个城市。在老乡的帮助下,他找到了那个传销窝点的大致位置。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附近偷偷观察。他看到了一些和弟弟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眼神呆滞,面黄肌瘦,被几个人看着,进进出出。他多么希望能看到弟弟的身影,又害怕看到弟弟变成那个样子。
终于,在一个傍晚,他看到了弟弟。弟弟比走的时候更瘦了,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脏兮兮的,眼神空洞,完全没有了当初的灵气。他被两个人夹在中间,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娄半城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想冲上去把弟弟拉走,可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这样做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他只能暂时忍耐,想办法救人。他报了警,可警察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轻易行动。他又找了当地的媒体,希望能通过舆论的力量解救弟弟。经过一番周折,在警方和媒体的介入下,那个传销窝点终于被端掉了,里面的人被解救了出来。
当娄半城在解救现场看到弟弟时,弟弟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看到娄半城,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认出他来。娄半城冲过去,紧紧抱住弟弟,哽咽着说:“弟,哥来接你了,跟哥回家。”
弟弟却猛地推开了他,力气大得惊人。他用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着娄半城,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娄半城的心彻底碎了。他知道,弟弟在传销组织里一定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创伤烙印,恨意滋生
弟弟被接回了家,但他整个人都变了。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眼神阴郁的青年。他很少说话,即使开口,语气也总是冷冰冰的,充满了戒备和敌意。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包括父母,尤其是娄半城。
娄半城看着弟弟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他知道,是自己当初为了让弟弟进厂,办了假身份证,才让弟弟落入了传销的陷阱。如果不是他,弟弟现在应该和他一样,在工厂里踏实干活,或者己经回到了家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是他的“好心”,毁了弟弟的一生。
他想尽一切办法弥补弟弟。他不再去南方打工了,留在家里附近做点小生意,方便照顾弟弟。他给弟弟买新衣服、买好吃的,想跟他说话,可弟弟总是对他爱搭不理,甚至恶语相向。
“你别假惺惺地对我好,我不需要。”
“看到你我就恶心,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受那么多苦?”
“你滚,离我远点!”
弟弟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插在娄半城的心上。他知道弟弟心里有恨,可他没想到这恨意如此之深,深到足以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彻底斩断。
他听父母说,弟弟在传销组织里,每天都被人洗脑,被逼着骗人,稍有不从就会遭到打骂和体罚。他们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吃不饱饭,睡不好觉,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摧残。出来之后,弟弟很长一段时间都做噩梦,梦见自己还在那个可怕的地方,醒来后就浑身发抖,冷汗首流。
这些痛苦的经历,在弟弟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他把这一切的根源,都归结到了娄半城的身上。他觉得,如果不是娄半城给他办了假身份证,如果不是娄半城把他带到南方,他就不会经历这些噩梦。是娄半城亲手把他推进了地狱,所以他恨娄半城,恨之入骨。
二十年前,娄半城辛苦创业,终于略有小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给家里改善生活,给母亲添光。他去省会,买了一款当时还算不错的车,开回了老家。他想,这车停在老家门口,既能方便家人出行,也能让母亲在乡亲们面前有点面子。
可他没想到,车子开回家,迎接他的不是母亲的笑容,而是弟弟的怒火。
弟弟看到那辆车,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冲到娄半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娄半城,你什么意思?你是想炫耀你有钱了是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开着这么好的车,你知不知道我在里面受了多少罪?你良心过得去吗?”
娄半城试图解释:“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
“你想什么?你想让我看着你过得好,让我心里难受是吗?”弟弟打断他,情绪激动,“我告诉你,这个家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这破车,你赶紧开走,别停在我家门口!”
说着,弟弟还不解气,冲进屋里,把娄半城给家里安装的网络设备砸了个稀巴烂。他一边砸一边喊:“我让你联网,我让你跟外面联系,都是这些东西害了我!”
母亲在一旁哭着劝他,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娄半城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本想通过这辆车,拉近和弟弟的距离,让弟弟看到他的诚意,可没想到,反而激起了弟弟更深的怨恨。
十年弥补,终是徒劳
从那以后,娄半城更加小心翼翼了。他知道弟弟心里的创伤难以愈合,他不再用物质去补偿,而是尝试着和弟弟沟通,想打开他的心结。
这十年来,他一有时间就去找弟弟,跟他说说话,聊聊家里的事情,聊聊小时候的回忆。可弟弟总是很冷漠,要么不说话,要么就用刻薄的语言刺他。
“小时候?小时候你就知道欺负我,现在又来假慈悲。”
“别跟我提以前,我没有以前,我的人生从进传销那天就毁了!”
娄半城也想过带弟弟去看心理医生,可弟弟坚决不去,还说:“我没病,有病的是你,是这个世界!”
他给弟弟找过工作,想让他重新融入社会,可弟弟干不了几天就不干了,说同事们看他的眼神不对劲,说老板故意刁难他。其实娄半城知道,是弟弟自己心里的坎过不去,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和敌意。
弟弟的性格越来越孤僻,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跟村里的人也处不好关系,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人吵架,甚至动手。村里人都躲着他,背后叫他“疯子”。娄半城听到这些话,心里比谁都难受,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弟弟,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无数次在夜里问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弟弟原谅我?才能让他好起来?”可他找不到答案。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怎么也抓不住。
时间一天天过去,娄半城也渐渐老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发也开始花白。可他心里的愧疚和对弟弟的担忧,却丝毫没有减少。他看着弟弟日渐憔悴的脸庞和充满怨恨的眼神,心里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无奈。
高速惊魂,奔向何方
最近,娄半城听说弟弟在黄东那边好像出了点事,具体什么事不太清楚,只知道他跟人打架了,好像还挺严重。娄半城心里一下子就慌了,他觉得自己必须去看看弟弟,不管弟弟怎么对他,他都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不能不管。
可他不会开车,以前都是请司机或者坐大巴。但这次情况紧急,他等不及了。刚好他前段时间刚拿到驾照,虽然技术还很生疏,但他决定自己开车去黄东。
那天早上,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了驾驶座。车子发动起来,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慢慢来。
上了高速,车速提了起来。看着旁边飞驰而过的车辆,娄半城心里更加紧张了。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出一点差错。可越是紧张,心里越是乱。
他又想起了弟弟,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夏天,想起了自己交出去的那200块钱,想起了弟弟在传销组织里受的苦,想起了弟弟对他的恨……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现,让他心烦意乱。
突然,前面的车子紧急刹车,娄半城反应慢了半拍,赶紧猛踩刹车,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在高速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差一点就追尾了。他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后背全是冷汗。
旁边车道的车子呼啸而过,司机还探出头来骂了他一句。娄半城坐在车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危险,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弟弟的脸,那些痛苦的回忆,像魔咒一样缠绕着他。他继续往前开,可心里的焦虑和愧疚感越来越强烈,好几次都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差点发生事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明知道弟弟可能不会见他,明知道自己去了也可能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他就是想去看看,想去确认一下弟弟的情况,想去再尝试一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不想放弃。
车子在高速上孤独地行驶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就像他无法回头的过去。娄半城不知道自己这一路狂奔,最终会奔向何方。是能看到弟弟一丝缓和的态度,还是会再次被那冰冷的恨意刺伤?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弟弟还在恨他一天,他心里的这份愧疚和痛苦,就永远不会消失。这寒夜里的回想,这兄弟间的恩怨,就像一条无尽的隧道,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