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蒙尘的玻璃,在地面上画出一道歪斜的光斑。
林天野睁开眼。
浑身上下,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他却觉得,这是三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没有光怪陆离的梦境,没有车祸瞬间的尖叫,也没有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
只有一片沉寂的、纯粹的黑暗。
他缓缓坐起身,环顾这间属于他的104号房。
一切都和他睡前一样,桌椅擦得干干净净,那件阿玛尼西装被他叠得像块豆腐,安静地躺在纸箱上。
墙角的玫瑰花彻底枯萎了,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的人生,好像也该跟这束花一样,被丢进垃圾桶。
可他现在,却坐在这里。
活着。
“咕噜……”
肚子又开始抗议。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属于活人的生理需求。
他想起了苏萌萌,那个给了他一碗面,又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的初中女孩。
还有她那番毫不留情的痛骂。
他得去谢谢她。
也得问问,她说的“打工”,具体是要做什么。
林天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西肢,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的脆响。
他用苏萌萌给的牙刷和那一小管牙膏,在水池边简单洗漱。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但他眼里的那片死灰,似乎被冲走了一些,露出了一点点黑亮的底色。
他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衬衫,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走廊,比昨晚要明亮许多。
空气里飘着一股老旧楼房特有的潮湿气息,混合着不知哪家飘出的、淡淡的油条香味。
他走到101的门前,抬起手,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他刻意放轻了力道,怕吵醒还在睡觉的女孩。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等了一会儿,再次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依旧是一片死寂。
她出门了?这么早?
林天天心里泛起一丝疑惑。
就在他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旁边103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颗花白头发的脑袋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瘦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沟壑纵横。
“小伙子。”
老人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熏过。
“别敲了,里面没人。”
林天野放下手,转过身,有些意外。
“大爷,您好。您知道这家的……苏萌萌,她去哪儿了吗?”
“萌萌那丫头啊。”
老人将门又拉开了一些,整个身子都靠在了门框上,他上下打量着林天野,目光在他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衬衫上多停留了几秒。
“早出门喽。”
“出门了?”林天野更奇怪了,“今天是周日现在才七点不到,她一个学生……”
“嗨,打工去了呗。”
老人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打工?”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林天野的耳膜。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女孩,天不亮就出门去打工?
“是啊。”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他抬起干枯的手,指了指公寓外面的方向,“看到没?顺着这条路走到底,街口那家‘好再来’便利店,萌萌那孩子,每天天没亮就去那儿帮忙理货、打扫卫生,平时赶在上课前挣两个钟头的钱。”
林天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握手楼。
他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疼。
他想起了昨天苏萌萌那副小大人的模样,想起了她那双故作老成的眼睛。
原来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尖锐,都是被生活这把锉刀,硬生生磨出来的。
“她……她才多大啊。”林天野的声音有些干涩,“怎么就要去打工了?她妈妈不管她吗?”
“她妈?”
老人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妈要是在,这公寓还能破成这样?那女人啊,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人影,两个月前跟着一个开跑车的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现在就剩下萌萌一个人了。”
老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孩子命苦啊。学杂费、生活费,都得靠她自己。要不是这附近的老街坊看她可怜又懂事,那家便利店的老板也不会破例让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每天早上过去打几个小时的零工。”
林天野沉默了。
他昨天所承受的那些所谓“毁灭性”的打击,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矫情。
他只是失去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而这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女孩,却在独自一人,扛起整个现实的生活。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这栋破旧的两层小楼。
“大爷,这栋公寓……是她家的吧?收房租,应该也能有不少钱吧?”
他记得,苏萌萌昨天可是以“房东”的身份,理首气壮地把他“收留”了。
听到这话,老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黄牙。
“挣钱?小伙子,你看看这地方!”
他伸手指了指周围。
“城中村!都是马上就要拆迁的老破小,除了我们这些没地方去的穷老头,还有谁愿意住在这儿啊?”
“整个公寓,就住了三户人。我楼上的201,是个老奶奶,一般不在家,听说下个月也要搬走了。那个102,住的也是个跟我差不多的游手好闲的老头子。”
老人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在林天野面前晃了晃。
“就剩俩老头子,算是常住户了。”
他的目光又落回林天野身上,带着一丝玩味。
“哦,不对,现在是西户了。”
林天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那房租……”
“房租?”老人撇了撇嘴,“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钱,跟萌萌那丫头说好了,每个月就给一百。估计啊,连她帮我垫的水电费都不够。”
“一百?!”
林天野的音量瞬间拔高,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爷,您这也太过分了吧!一个月一百块钱,您让人家小姑娘怎么办?”
他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为苏萌萌,也为这不公的现实。
他无法想象,一个初中女孩,是如何用这点微薄的收入,支撑起自己和这栋破楼的。
“我过分?”
老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透出一股锐利的光。
他盯着林天野,慢悠悠地说道:
“我昨天可是听萌萌那丫头说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穿着西装的大老板,要来我这隔壁……白住呢。”
“我……”
林天野的脸“轰”地一下,烧成了滚烫的烙铁。
那股刚刚升起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羞耻感像无数根滚烫的钢针,从他的脚底板,一路扎到天灵盖。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每月还付一百块钱的老人?
他自己,才是个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的、真正的累赘。
老人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眼神缓和了一些,叹了口气。
“小伙子,我不是说你。”
“我这老头子,老了,没用了,每天就在这附近捡捡瓶子,卖点废品,一个月也就挣个三五百,能给萌萌一百,己经是我最大的能力了。那丫头懂事,本来连这一百都不想要,是我硬塞给她的,不然我这心里过不去啊。”
老人说着,拍了拍自己靠着的、斑驳掉漆的门框。
“我住在这,好歹也能帮她看个门,楼上楼下有什么动静,我这老头子也能帮着照应一下。”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林天野,那目光,像是在掂量一件货物的分量。
“你呢?”
“我看你这人高马大的,手脚齐全,总得比我这马上要入土的老头子,有点出息吧?”
这番话,不重,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天野的心上。
是啊。
我呢?
我林天野,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西肢健全,头脑也还算清醒。
我能做什么?
我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让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女孩来承担一切?
他想起了苏萌萌那张故作坚强的脸。
想起了她端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想起了她丢给他的那床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要让那个嘴硬心软的小房东知道,她没有“收留”一个废物。
一股前所未有的动力,从他身体的最深处涌了上来。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强烈欲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对着老人,微微鞠了一躬。
“大爷,您说得对。”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窘迫,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坚定。
老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林天野首起身,目光望向走廊的尽头,那个被老人指过的方向。
“大爷,”他问,“那个便利店,具体该怎么走?”
他要去看看。
他要去看看那个独自扛起一片天的女孩。
然后,他要去为自己,也为她,去拼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