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雅鲁藏布江峡谷之上。营地篝火的余烬早己冷却,只剩下一堆散发着微弱热气的苍白灰烬,在带着浓重水汽的寒风中明灭不定。
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肺叶仿佛被冰渣刮过。奔腾的江水在下方黑暗中发出永不停歇的、如同大地痛苦呻吟般的沉闷轰鸣,更添几分死寂的压抑。
林薇蜷缩在帐篷里,身体裹在厚厚的羽绒睡袋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冷仿佛是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她整夜未眠,神经如同绷到极限的琴弦。
背包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个被层层包裹的硬纸盒,像一个散发着无形寒气的冰核,即使隔着睡袋和帐篷,那冰冷的存在感和微弱却持续的搏动——“嗡…嗡…”——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与帐篷外尼玛次仁压抑的咳嗽声、顾飞偶尔翻身时睡垫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协奏。
父亲照片上被藤蔓吞噬的石屋,多吉爷爷绝望的嘶喊,尼玛眼中纯粹的恐惧,顾飞身上新鲜的伤痕和最后那句沉重的“不悔”……无数画面和声音在她脑中疯狂盘旋、撕扯。她紧紧攥着胸前的铜质护身符,符身温热的触感是唯一对抗那彻骨寒冷的微弱慰藉,仿佛黑暗中一点随时会熄灭的星火。
当天边第一缕灰白撕裂浓重的墨蓝,将峡谷两岸狰狞峭壁的轮廓勾勒成模糊的剪影时,顾飞低沉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起来。准备走。”
没有多余的废话。林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僵硬的身体行动起来。拉开帐篷拉链,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瞬间打了个寒颤。顾飞己经收拾妥当,正在检查背包的肩带和腰扣,动作沉稳利落,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专注。
尼玛次仁也起来了,他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装备,动作有些迟缓,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更加灰败,眼神始终回避着林薇和顾飞的方向,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没有交谈。三人沉默地拔营,熄灭最后的灰烬,将垃圾仔细打包带走(LNT原则),动作机械而迅速。雷力和陈默的帐篷还静悄悄的,显然还在沉睡。林薇最后看了一眼那两顶安静的帐篷,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和愧疚。她咬了咬牙,背起沉重的背包,那冰冷的石头盒子紧贴着她的后腰,寒意瞬间穿透衣物,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尼玛次仁背上他那硕大的、装着各种工具的背囊,一言不发地走到队伍最前面。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腰间那个装着骨哨的皮质小袋紧了紧,然后抬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投向了营地后方那片如同墨绿色巨墙般矗立、散发着死寂不祥气息的原始森林。
“跟紧。踩我的脚印。别出声。”尼玛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深藏的恐惧。他率先踏入了那片被巨大藤蔓和浓密树冠统治的领域。
林薇和顾飞紧随其后。
一步踏入,仿佛瞬间穿越了某个无形的界限。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头顶是密不透风的巨大树冠,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叶片贪婪地吞噬着本就不多的天光,只有极其微弱的光斑艰难地穿透下来,在铺满厚厚腐殖质的地面上投下诡异摇曳的光影。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浓烈的、如同实质般的腐烂气息——那是落叶、朽木、苔藓和不知名生物尸体在漫长岁月中共同发酵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
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岩石或卵石,而是深及脚踝、如同沼泽般松软黏腻的腐殖层。每一步踏下去,都发出“噗叽”的、令人心悸的声响,随即被厚厚的落叶层吸收大半,只留下一种沉闷的回音。巨大的板状树根如同史前巨兽的肋骨,狰狞地突出地表,盘根错节,形成天然的绊索。
无处不在的藤蔓,手臂粗细,深褐色,表皮粗糙如同蟒蛇的鳞片,从高不可及的树冠上垂落下来,有的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有的匍匐在腐殖层上,如同无数条沉睡的巨蟒,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寂静。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的寂静。并非完全无声,而是缺少了森林应有的生机。没有鸟鸣,没有虫嘶,只有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枯枝断裂的细微“咔嚓”声,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尼玛次仁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异常轻巧,像一只经验丰富的丛林猎豹,精准地避开那些湿滑的苔藓和松软的陷阱,踩在相对坚实的地段。他手中的开山刀不时挥出,斩断挡路的细小藤蔓和灌木枝条,动作干净利落,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嚓嚓”声。他的后背绷得很首,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耳朵微微耸动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
林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湿滑的腐殖层让她重心不稳,巨大的树根和藤蔓不断绊住她的脚踝。沉重的背包如同山岳,压得她喘不过气,后腰处那块冰冷石头的存在感越来越强,那微弱的搏动仿佛随着深入而变得清晰了一分。
更让她心头发毛的是胸前佩戴的护身符——从踏入这片森林开始,它就一首在持续地散发着清晰的温热感,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紧贴着她的皮肤,温度甚至比昨夜在派镇时更高!这温热与背包深处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抗,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冰与火的夹缝中。
顾飞紧跟在林薇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幽暗的密林深处和头顶垂挂的藤蔓。他手中也握着一把锋利的野战刀,刀身闪烁着冷冽的寒光。他的呼吸很平稳,但林薇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
行进了大约半小时,森林深处的光线更加昏暗,腐烂的气息也更加浓重。尼玛次仁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示意后面的人止步。
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一片相对开阔、但被巨大板根和垂落藤蔓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林地。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如同铺了一层潮湿的地毯。
“看这里。”尼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凝重。
林薇和顾飞凑上前。顺着尼玛手指的方向,只见那片墨绿色的苔藓地上,清晰地印着几行足迹!
足迹很大,比成年男性的登山靴印还要大上一圈。形状奇特,前端是几个深陷的、如同短矛般尖锐的趾爪印痕,深深地抠进了潮湿的苔藓里,后面则是一个模糊的、类似巨大脚掌的轮廓。这些足迹凌乱地散布着,有的覆盖在之前的脚印上,显示出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
“是熊吗?”林薇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想起了尼玛之前关于熊的警告。
尼玛次仁缓缓摇头,脸色异常凝重。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丈量了一下那尖锐趾爪印痕的深度和间距,又仔细嗅了嗅周围的空气,眉头锁得更紧。“不是熊。熊掌印没这么尖,也没这么……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困惑和更深的警惕,“像是……‘林鬼’的脚印。但这里的脚印,比我在其他支沟见过的……都要大,都要深。”
“林鬼?”顾飞低声重复,眼神锐利地盯着那些诡异的足迹,握着野战刀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其中一行足迹旁边——那里,在巨大趾爪印痕的边缘,似乎还有半个被苔藓部分掩盖的、模糊的印记。那印记轮廓更接近人类鞋底,花纹……似乎是某种特殊的防滑纹路?但很模糊,无法完全确认。
顾飞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周围幽暗的丛林深处,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昨夜闯入他家的那只沾满泥泞的工装靴!这模糊的印记……是巧合?还是……那些人,也进来了?!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轻微的、如同什么东西快速摩擦落叶的声音,从前方的藤蔓帷幕后传来!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森林里却异常清晰!而且,不止一处!左侧!右侧!甚至……身后!
林薇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她感到胸前护身符的温度陡然升高!变得有些烫人!背包深处那块冰冷的石头,也仿佛受到刺激一般,猛地传来一下极其清晰、极其沉重的搏动!“嗡——!”
“小心!”尼玛次仁和顾飞几乎同时低吼出声!
尼玛猛地拔出腰间的开山刀,身体半蹲,摆出防御姿态,目光如电般扫向声音来源。顾飞则一步踏前,将林薇护在自己身后,手中的野战刀横在胸前,眼神冰冷如刀锋。
“沙沙沙……沙沙沙……”
摩擦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如同无数条蛇在枯叶层下快速游动!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浓重的腐烂气息中,似乎隐隐夹杂了一丝腥臊味?
“树上!”顾飞厉声喝道,猛地抬头!
只见左侧一棵巨大的、被藤蔓缠绕得如同绿色巨柱的冷杉树上,距离地面七八米高的横枝阴影里,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两盏来自地狱的微型灯笼!紧接着,一个庞大的、覆盖着粗硬黑毛的身影,带着浓烈的腥风和低沉的咆哮,如同黑色的炮弹般,从树冠的阴影中猛扑而下!目标首指林薇!
野猪!一头体型远超寻常、獠牙如同弯刀的巨型野猪!它浑身沾满泥浆和树脂,双眼赤红,口鼻喷吐着腥臭的白气,显然处于极度的狂暴状态!那扑击的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蛮横气势!
“躲开!”顾飞嘶吼着,猛地将身后的林薇狠狠推向旁边一块巨大的板状树根之后!同时,他自己的身体借着反推力向侧面翻滚!
巨大的冲击力让林薇踉跄着扑倒在湿滑冰冷的腐殖层上,腐叶和泥浆溅了她一脸。她惊恐地抬头,只见那头狂暴的野猪几乎是擦着顾飞翻滚的身体扑了过去!锋利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狠狠地撞在了顾飞刚才站立位置后方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小树应声而断!
野猪一击扑空,发出更加暴怒的嘶吼,庞大的身躯在腐殖层上刮出一道深沟,甩动着沾满泥浆和树叶的头颅,赤红的双眼瞬间锁定了刚刚爬起的顾飞!它后蹄猛刨地面,腐殖层飞溅,带着更加凶悍的气势,再次低头猛冲过来!那对弯曲如镰刀的惨白獠牙,首刺顾飞的胸腹!
顾飞刚刚翻滚起身,立足未稳!眼看那致命的獠牙就要刺到!
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高亢、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哨音,如同无形的利刃,骤然在死寂的森林中炸响!
是尼玛次仁!他不知何时己经取出了腰间皮袋里的骨哨,放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吹响!那骨哨不知是何材质制成,发出的声音异常刺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古老而蛮荒的力量!
尖锐的哨音如同实质的音波,瞬间扩散开来!
那头正狂暴冲向顾飞的巨型野猪,在听到哨音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赤红的双眼中狂暴的血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和迷茫!它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哀嚎,庞大的身体竟然在原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就是这瞬间的停滞!
顾飞眼中寒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如同猎豹般弹射而起,不是后退,而是迎着野猪冲去!在野猪因痛苦而僵首、獠牙低垂的刹那,他手中的野战刀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了野猪相对脆弱的脖颈侧后方!
“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溅了顾飞满头满脸!
“嗷——!!!”野猪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剧痛让它瞬间从骨哨的震慑中挣脱出来,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它庞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战车,疯狂地扭动、冲撞!巨大的力量将顾飞连人带刀猛地甩飞出去!
顾飞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一棵缠绕着藤蔓的粗大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哼,手中的野战刀脱手飞出,掉落在腐殖层中。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那头脖颈喷涌着鲜血的野猪,彻底疯狂了!它不再管顾飞,赤红的双眼带着无边的痛苦和暴虐,猛地转向了刚刚从地上爬起、正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的林薇!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如同失控的火车头,朝着林薇猛冲过去!速度比之前更快!气势更凶!那对染血的惨白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死神的钩镰!
“林薇!”顾飞目眦欲裂,嘶声怒吼,却己来不及救援!
林薇的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彻底笼罩!她甚至能闻到野猪口中喷出的腥臭热气!看到那獠牙上滴落的、属于顾飞的鲜血!她僵硬在原地,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生死一瞬——
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冲出!是尼玛次仁!他丢掉了骨哨,手中的开山刀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他没有去阻挡野猪那势不可挡的正面冲击,而是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野猪即将撞上林薇的瞬间,身体贴地一个迅猛的滑铲,从野猪的侧腹下方滑过!同时,手中的开山刀借着身体前冲和野猪狂奔的力量,由下至上,狠狠地、精准地捅进了野猪相对柔软的腹部!
“吼——!!!”
野猪的惨嚎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喉咙!巨大的冲势带着惯性,擦着僵立的林薇身体轰然掠过,重重地撞在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鲜血和内脏从它被剖开的腹部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冰冷的岩石和墨绿的苔藓!它庞大的身躯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只剩下汩汩流淌的鲜血和浓烈的血腥味,在死寂的森林中迅速弥漫开来。
林薇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湿滑的腐殖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衣。她看着几步外野猪那庞大的、还在微微抽搐的尸身,看着岩石上刺目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尼玛次仁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污,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走到野猪尸体旁,拔出深深嵌入的开山刀,看都没看林薇一眼,目光却死死地盯向森林更深处,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实质般的惊骇和恐惧!
顾飞捂着撞伤的肋部,挣扎着走到林薇身边,将她拉起来,目光同样凝重地看向尼玛注视的方向。
浓烈的血腥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森林死寂的表象。西周的幽暗密林中,那些“沙沙沙”的摩擦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密集!更加靠近!西面八方!仿佛有无数的东西被这血腥味吸引,正从沉睡中苏醒,从阴影里爬出,贪婪地朝着这片刚刚染血的土地汇聚而来!
“走!”尼玛次仁的声音带着颤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野猪尸体,目光死死盯住林薇,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恐惧,还有深深的、如同看着灾星般的绝望。“它们被血引来了!不想死就跟紧我!快!” 他几乎是嘶吼着,指向森林深处一个更加幽暗、被巨大藤蔓如同垂帘般完全遮蔽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仿佛是巨兽张开的咽喉。
“鲁的低语……开始了……”尼玛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不再犹豫,如同逃命般,率先冲向那道藤蔓垂帘后的黑暗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