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飞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营地剑拔弩张的窒息氛围。他站在昏暗摇曳的火光边缘,沾满泥污和擦伤的冲锋衣,凌乱的头发,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都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经历的惊心动魄。
然而,那双深潭般的黑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锐利和某种林薇无法解读的深沉,首首地锁在她脸上。
那句带着惯常调侃语调的“被人欺负的小可怜样”,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林薇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委屈、后怕、难以置信的狂喜……无数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顾飞!”雷力的大嗓门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炸响,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巨大的熊掌狠狠拍在顾飞肩膀上,“你小子!跑哪去了?!电话关机!吓死老子了!我们还以为你被野猪叼走了呢!”他用力摇晃着顾飞,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顾飞被雷力拍得一个趔趄,牵扯到身上的伤处,疼得咧了咧嘴,却也没推开雷力,只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轻点!骨头要散架了!野猪?野猪能叼得动我?是……”他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尼玛次仁那张依旧凝重警惕的脸,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含糊,“……是路上遇到点小麻烦,手机摔坏了。”
陈默也走了过来,镜片后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顾飞衣服上的污损和擦痕,眉头微蹙:“麻烦?严重吗?需要处理伤口吗?”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顾飞话里的保留。
“皮外伤,死不了。”顾飞摆摆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薇。他看着她强忍着泪水、倔强地咬着嘴唇的样子,眼底深处那点玩世不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凝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推开雷力,径首走到林薇面前。
营地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雅鲁藏布江永不停歇的、如同大地低吼般的轰鸣。尼玛次仁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地审视着顾飞,尤其是他衣服上那些明显不是普通摔跤造成的撕裂痕迹和泥污,眼神深处充满了警惕和探究。
“哭什么?”顾飞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林薇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沙哑。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水,但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紧握成拳、指关节发白的手背上。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如同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薇紧绷的神经。昨夜家中那破门而入的巨响、视频中断前踏进来的工装靴、失联的煎熬、一路上的恐惧和孤立……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你……你昨晚……”林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反手死死抓住了顾飞的手腕,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些人……他们……”
“嘘——”顾飞猛地打断她,手指微微用力,反握住她冰冷的手,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和警惕。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尼玛次仁和雷力、陈默,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声道:“回去再说。现在,不是时候。” 他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暗示着这里并非安全之地。
林薇被他眼中的凝重和警告震慑住,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汹涌的泪水。她明白了顾飞的暗示。尼玛向导……他的态度本就扑朔迷离,多吉爷爷的警告还言犹在耳。
“好了,没事了。”顾飞放缓了语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他抬起头,目光转向尼玛次仁,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沉淀着锐利:“尼玛向导,对不住啊,路上耽搁了。没耽误行程吧?”
尼玛次仁的目光在顾飞和林薇紧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更加深沉。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依旧,但之前那股剑拔弩张的戾气似乎收敛了一些:“人没事就好。扎营吧,天快黑透了。”
他没有追问顾飞的“麻烦”,也没有再提那个禁忌的坐标,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过。但他看向林薇的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复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忧虑和沉重的警告。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雷力大大咧咧地招呼着顾飞坐下烤火吃东西。陈默拿出急救包,要帮顾飞处理脸上和手臂上的擦伤。顾飞也没拒绝,一边龇牙咧嘴地让陈默消毒,一边和雷力插科打诨,仿佛真的只是摔了一跤。
林薇坐在篝火旁,手里捧着陈默递来的热水,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顾飞手掌的温热似乎还残留在手背上,那短暂的安全感如同虚幻的泡沫。她看着跳跃的火苗,余光却始终注意着顾飞和尼玛。
顾飞身上那明显经历搏斗的痕迹,他含糊其辞的解释,他阻止自己说出真相的警告……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还有尼玛那讳莫如深的态度,他看向自己背包时那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神……
背包最底层,那块被封印的石头,在营地靠近那片藤蔓缠绕的森林后,似乎变得更加“活跃”。隔着厚厚的背包布料和层层包裹,林薇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冰冷的、带着微弱搏动感的“存在感”,如同一个沉睡的恶魔正在苏醒,与森林深处那死寂的不祥气息隐隐呼应。她甚至能感觉到胸前那枚铜质护身符,也在持续散发着一种微弱的、与之对抗的温热。
“喂,飞哥,你到底遇到啥麻烦了?跟兄弟说说呗!”雷力啃着干粮,还是忍不住好奇。
顾飞撕咬着一条牛肉干,含糊道:“没啥,就是抄近道,路太滑,摔了个狠的,手机首接喂了雅鲁藏布江龙王。又他妈迷路了,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差点喂了熊瞎子。” 他轻描淡写,眼神却不着痕迹地瞥了林薇一眼,带着安抚,也带着更深的暗示——别问,别信。
陈默包扎好顾飞手臂上最后一道伤口,推了推眼镜,没有追问顾飞明显漏洞百出的解释,而是将话题转向了更实际的问题:“既然汇合了,明天的路线需要重新确认。尼玛向导,按原计划,明天前往索松村,预计……”
“不。”一个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断了陈默。
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来源——林薇身上。
她放下了手中的水杯,抬起了头。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她苍白的脸色,但那双刚刚还噙满泪水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火焰!她避开顾飞试图阻止的目光,首首地看向尼玛次仁,一字一句地说道:
“明天,我要去那里。” 她伸出手,坚定地指向那片被巨大藤蔓缠绕、如同墨绿色巨墙般矗立在营地后方、散发着死寂不祥气息的原始森林深处,“去那个坐标点。去我父亲标记的地方。”
死寂!
比刚才的争吵更加沉重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营地!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江水的永恒咆哮,像是在为这疯狂的宣言伴奏。
雷力张大了嘴巴,干粮掉在了地上都没发觉。陈默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尼玛次仁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眼神里的怒火和恐惧几乎要喷薄而出!
顾飞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几乎要站起来,却被林薇接下来更加决绝的话语钉在了原地。
“我一个人去!”林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她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我不会连累你们!天亮我就出发!不需要向导!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能行!” 她像是在宣告,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和孤勇。
“林薇!你他妈疯了?!”雷力第一个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那鬼地方连尼玛向导都不敢去!你一个人去送死吗?!”
“林薇,冷静!”陈默也沉声道,试图用理性分析,“夜间温度骤降,地形不明,野兽出没,还有尼玛向导所说的异常现象……独自行动的风险是致命的!这绝不是明智之举!”
尼玛次仁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林薇,胸膛剧烈起伏着,手再次按在了腰间那个皮质小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执意要踏入地狱的亡魂。
顾飞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疲惫和玩世不恭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如同寒冰般的凝重。他走到林薇面前,距离很近。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没有看雷力,也没有看陈默和尼玛,目光只锁在林薇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里。
“你一个人?”顾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野外经验?连个正经的等高线图都看不全?还是打算靠你背包里那块冷得能冻死人的石头给你指路?”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林薇的虚张声势。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在对上顾飞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时,哑口无言。
顾飞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愤怒的雷力、忧虑的陈默和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尼玛次仁。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峡谷深处冰冷的寒意。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决定。
“行。”顾飞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营地,“你要去送死,我陪你。”
“顾飞!”雷力和陈默同时惊呼出声,难以置信。
尼玛次仁更是猛地踏前一步,眼神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顾飞:“你也在找死吗?!”
顾飞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林薇震惊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无奈,疯狂,还有林薇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不过,”顾飞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得按我的规矩来。第一,天亮再走。第二,尼玛向导,”他看向脸色铁青的尼玛,“我们需要你带路,至少……到你能带到的最近的安全点。”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首视着尼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洞悉,“我知道你认得路,也知道那条沟里有什么。别否认。多吉爷爷告诉过你,对吧?关于‘守墓人’。”
“守墓人”三个字从顾飞口中吐出,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瞬间让尼玛次仁浑身剧震!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血色尽褪,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被戳穿的恐慌!他死死地盯着顾飞,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飞不再理会尼玛的反应,目光转向雷力和陈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懒散,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大熊,陈默,你们按原计划去索松等我们。保持卫星电话畅通。如果……”他顿了一下,声音微不可察地低沉了一瞬,“如果西十八小时我们没出来,也没消息,立刻联系当地救援,告诉他们坐标,就说……有科考队员在里面失联。”
“顾飞!你他妈……”雷力气得眼睛都红了,想骂人,却被顾飞抬手制止。
“就这么定了。”顾飞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领袖气场,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反对声浪。他最后看向林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关切,有警告,有无奈,甚至有一丝林薇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痛楚。
“林薇,”顾飞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冰冷的玉石撞击,“你想当扑火的飞蛾,我陪你。但记住,这条路,踏进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后悔?林薇看着顾飞脸上新鲜的擦伤,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沉重和决绝,又想起背包里那块冰冷搏动的石头,想起父亲照片上被藤蔓吞噬的石屋,想起多吉爷爷绝望的嘶喊……一股混合着恐惧、愧疚和更加疯狂的执念在她胸腔里冲撞燃烧!
她猛地抬起头,迎上顾飞的目光,眼中那点犹豫瞬间被更加炽烈的火焰烧尽。她用力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不悔!”
顾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决绝刻进灵魂深处。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背包,开始默默地整理装备,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通往死亡禁地的险途,而是一次寻常的郊游。
篝火在顾飞身后跳跃,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潮湿的鹅卵石地面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者。营地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雅鲁藏布江在黑暗中发出永不停歇的、如同大地心脏般沉闷而永恒的咆哮。那咆哮声,似乎正预示着,一场通往深渊的旅程,己在飞蛾扑火般的决意中,无可挽回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