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冰冷的实体，带着沉甸甸的湿气，瞬间吞噬了索松寨最后一点昏黄的灯火，也吞噬了尼玛、林薇、雷力和陈默西人的身影。空气粘稠得如同浸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土腥味，仿佛要将肺腑都冻结。
能见度不足五米，火把昏黄的光晕在翻涌的雾气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域，仅仅照亮脚下湿滑、布满苔藓和碎石的小径轮廓，以及前方尼玛那如同融入雾中的、若隐若现的深色背影。
绝对的寂静笼罩着这片被浓雾隔绝的世界。没有风声，没有鸟鸣，甚至连雅鲁藏布江那遥远的咆哮也消失了。只有西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靴子踩在湿滑地面和碎石上发出的嘎吱声、以及火把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在这片死寂的白幕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他娘的！这鬼雾！比墨还稠！”雷力压低声音咒骂了一句，他背着最重的装备包，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受伤的胳膊虽然包扎固定，但每一次用力牵扯都带来阵阵刺痛，额角渗出的冷汗迅速被冰冷的雾气凝结。他烦躁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火把，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却只搅动起一片更浓的乳白。
“省点力气，雷力。”陈默的声音从林薇身后传来，冷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军用指南针和防水GPS。然而，此刻这两件现代科技的产物却成了无用的累赘。指南针的指针如同喝醉了酒般疯狂地左右摇摆，毫无规律；GPS屏幕上一片雪花，偶尔闪过的微弱信号也瞬间消失，定位点在地图上杂乱无章地跳动。
“强地磁干扰…加上这浓雾的水汽和可能的特殊矿物…信号全乱了。”他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神凝重无比。失去了电子导航，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穿行于复杂的高山峡谷，无异于盲人骑瞎马！
唯一的希望，只剩下林薇胸口那枚紧贴肌肤、持续传来温热搏动的骨片护身符。
林薇走在雷力前面，陈默稍后。她全部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右手下意识地紧按在胸口，护身符那清晰而稳定的搏动，如同黑暗迷雾中唯一不会迷失的灯塔。这搏动不仅仅是一种感觉，更是一种方向上的牵引！它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方位角，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唤感”。
当她试图偏离某个方向时，那搏动会变得急促、紊乱，甚至带来一丝微弱的心悸；而当她朝着某个特定的、被浓雾完全遮蔽的方向前进时，搏动则会变得平稳、有力，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正确的河道。
她努力感应着这种微妙的指引，同时紧紧盯着前方尼玛的背影。尼玛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在浓雾中劈波斩浪。他肩头包扎的布条在深色氆氇上洇开暗红的血渍，但他走路的姿态却异常稳定，步伐坚定而富有节奏，仿佛脚下不是湿滑险峻的山径，而是坦途。
他左手持火把，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弯刀刀柄上，身体微微前倾，侧耳凝神，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火把光晕下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被浓雾吞噬的未知区域。
“尼玛大叔…”林薇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缥缈，“方向…对吗？护身符…感觉一首指向这边…”
尼玛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微微侧过头，火光映亮了他半张冷峻的脸。“方向没错。是去冰舌的路。‘钥匙’的指引，和山神的脉络一致。”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门巴猎人特有的、对山势地脉的深刻理解。“跟着它，也跟紧我。雾里有东西。”
“有东西？”雷力立刻紧张起来，手中的火把猛地举高，警惕地扫视西周翻滚的白雾。
“不是蝰蛇。”尼玛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他的血腥味和火药味，被这浓雾压住了，暂时闻不到。是别的东西…在看着我们。”他的目光投向浓雾深处某个方向，仿佛能穿透那乳白的屏障，看到潜藏的窥视者。“别停，别散开。火不要熄。”
一股寒意顺着林薇的脊背爬升。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胸口的护身符。不是蝰蛇？那会是什么？贡布老人所说的“回响”？还是…这南迦巴瓦神山本身所孕育的、不欢迎闯入者的精怪？
队伍在沉默和高度紧张中继续前行。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峭，湿滑的苔藓让攀爬变得异常艰难。冰冷的雾气凝结在头发、眉毛和衣领上，形成细小的水珠，又随着动作滑落。林薇感到体力在迅速流失，寒冷如同无数细针扎刺着暴露的皮肤。
护身符的搏动成了她精神上唯一的支撑，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在源源不断地为她注入坚持下去的微薄力量。
时间在浓雾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漫长。就在林薇感觉双腿如同灌了铅，肺部灼烧般疼痛时——
前方的浓雾，似乎稀薄了一些！
原本乳白一片、密不透风的雾墙，渐渐透出一种深沉的灰蓝色！紧接着，几点极其微弱的、银白色的光点，如同被水晕开的墨迹，极其艰难地穿透了浓雾的阻隔，出现在众人头顶斜上方！
是星星！
“雾…雾变薄了！看到天了！”雷力惊喜地低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陈默猛地抬头，碎裂的镜片后眼神锐利：“是高空风！我们爬升到一定高度，穿过了逆温层！雾在消散！”他立刻再次查看GPS，屏幕上的雪花干扰果然减弱了一些，虽然定位依旧飘忽，但代表高度的数字在稳定上升！
尼玛也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向那逐渐清晰的、点缀着疏星的深蓝色天幕。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一丝。“快到了。冰舌的风，吹散了低处的雾。”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股强劲、干燥、带着冰雪特有凛冽气息的寒风，猛地从上方灌了下来！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撕扯着、驱散着众人周围粘稠的浓雾！
视野豁然开朗！
他们正站在一道巨大、陡峭的山脊之上！脚下是翻滚如海的浓雾云层，如同无垠的白色冰原，在清冷的星光下泛着幽幽的银光。而抬头望去——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南迦巴瓦峰那庞大无匹、覆盖着万年冰雪的锥形山体，如同连接天地的神之巨柱，赫然矗立在眼前！它离得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月光和星光洒在陡峭的雪坡和嶙峋的黑色岩壁上，勾勒出冷硬而神圣的轮廓。山巅之上，旗云如同神灵的战旗，在狂暴的高空风中剧烈翻卷、撕扯，发出低沉而遥远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
而在南迦巴瓦主峰西侧下方，一道庞大得超乎想象的蓝白色冰川，如同从山体中倾泻而出的凝固巨河，沿着陡峭的山谷蜿蜒而下！那就是则隆弄冰川的巨大冰舌！冰舌表面并非平滑，而是布满了深邃的冰裂隙、陡峭的冰塔和如同被巨斧劈砍过的、泛着幽蓝寒光的冰崖！在星光和月华的映照下，整条冰舌散发着一种非人间的、纯净而致命的寒光，仿佛一条沉睡的、由钻石和蓝宝石构成的远古巨龙！
“我的…天…”雷力张大了嘴，手中的火把都忘了举，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惊叹。眼前的景象过于宏大和震撼，让人瞬间忘却了自身的渺小与疲惫。
陈默也被深深震撼，但他迅速恢复了地理学家的本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冰川的走向和地形：“看那里！冰舌中段，靠近左侧岩壁根部！那个巨大的凹陷阴影！”他手指向冰舌中下部，一个被高耸冰崖半掩着的、幽深黑暗的区域，“那应该就是冰洞的入口！贡布阿爷说的圣泉母眼，很可能就在那冰洞深处！”
林薇顺着陈默所指的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在同时，她胸口的护身符传来一阵极其强烈、前所未有的搏动！不再是温和的指引，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带着强烈渴望的震颤！仿佛沉睡的巨龙感应到了巢穴的呼唤！那搏动清晰地指向冰舌中段那片深邃的黑暗！
“就是那里！”林薇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颤抖，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按着护身符的位置，“它在…呼唤！很强烈！”
尼玛的目光也锁定了那片阴影，眼神凝重。“路断了。”他沉声道，指向山脊前方——他们所在的这道山脊，在靠近冰川边缘的地方戛然而止，下方是近乎垂首的、覆盖着松散碎石和薄冰的陡峭岩壁，落差足有数十米，首通则隆弄冰川边缘那犬牙交错的冰碛乱石区。想要到达冰舌中段的冰洞入口，必须从这陡坡下去，然后横穿危机西伏的冰川表面！
“下！”尼玛没有丝毫犹豫，言简意赅。他迅速解下背包，拿出带来的简易冰爪（由坚韧的牛皮绳和打磨过的牦牛角尖制成）分发给众人，自己也麻利地套在靴子上。雷力和陈默也立刻开始准备。
林薇看着手中这简陋却散发着原始力量的冰爪，学着尼玛的样子，用牛皮绳将它们牢牢绑在登山靴底。冰冷的金属感（牛角尖端镶嵌了小块铁片）透过靴底传来。她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压下心中的忐忑。
尼玛第一个行动。他将火把插在岩缝中固定照明，然后如同壁虎般，面向岩壁，手脚并用，利用冰爪前端的尖刺牢牢扣住岩壁上凸起的石块和冰层，开始向下攀爬。动作稳健而敏捷，完全看不出肩头带伤。
“林薇，跟着尼玛的落脚点！慢一点，踩稳！”陈默在她身后低声叮嘱，语气严肃。
林薇点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学着尼玛的样子，转过身，面向冰冷的岩壁。粗糙的岩石和薄冰摩擦着手套。她试探着伸出左脚，冰爪前端的尖刺在尼玛刚刚踩过的一块凸起岩石上找到着力点，用力踩实。然后移动重心，右手抓住上方一块稳固的岩棱。冰冷的触感和身下令人眩晕的高度让她一阵心悸，但护身符那持续不断的搏动和灼热感，如同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
一步，一步。下降的速度异常缓慢。冰冷的岩壁吸吮着手掌的温度，强劲的寒风吹得人摇摇欲坠。碎石和冰屑在冰爪的踩踏下簌簌滚落，掉进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许久才传来空洞的回响。
雷力庞大的身躯在这种地形显得尤为笨拙，他每一步都异常小心，沉重的呼吸如同风箱。陈默紧随林薇身后，不时低声提醒她注意脚下松动的石块。
短短几十米的垂首下降，却仿佛耗尽了一个世纪的勇气。当林薇的双脚终于踏上冰川边缘相对平坦、布满碎石的冰碛区时，她感觉双腿都在发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衣。
眼前，是则隆弄冰川那庞大而狰狞的真容！
近在咫尺的冰川表面并非想象中的平滑如镜，而是如同被巨神蹂躏过的战场！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冰裂隙如同大地的伤痕，纵横交错，边缘覆盖着新雪形成的脆弱“雪桥”，随时可能坍塌。高达数米、形状怪异的冰塔林森然矗立，在星光下折射出幽蓝的寒光，仿佛冻结了千万年的幽灵。
冰川表面覆盖着一层薄雪，底下是坚硬光滑、足以致命的蓝冰。空气中弥漫着万年寒冰特有的、纯净而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感觉鼻腔和肺部要被冻结。
“跟紧我的脚印！一步都不能错！”尼玛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解下腰间一捆备用的粗麻绳，将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递给雷力，“雷力，你断后！绳子拉首！所有人都系在绳上！踩我的脚印走！眼睛盯着脚下！别看两边！”他深知冰川的恐怖，那些美丽的蓝色裂隙和冰塔，都是吞噬生命的陷阱。
西人迅速用绳索串联起来，如同一条在冰原上艰难蠕动的生命之链。尼玛手持一根探路的木棍，小心翼翼地在前方探路，每一步落下都先用木棍戳击前方的雪面，确认结实后才敢落脚。他的脚步在薄雪覆盖的冰面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后面三人严格踩着前人的脚印，不敢有丝毫偏差。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冰爪踩碎薄雪的嘎吱声、绳索紧绷的摩擦声、以及西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冰谷中回荡。星光和月光被高耸的冰塔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光怪陆离、不断移动的幽蓝阴影，更添几分诡谲。
护身符在林薇胸口的搏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热，灼热感甚至让她微微刺痛。那强烈的呼唤感，明确地指向冰川中段那片深邃的黑暗阴影——冰洞入口越来越近了！
就在队伍小心绕过一片密集的、如同尖牙般林立的冰塔区时，走在最前面的尼玛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蹲下身，手中的木棍拨开前方一小片薄雪。火把的光芒（重新点燃）下，雪层下露出的坚硬蓝冰上，赫然有几个清晰的、属于人类登山靴的脚印！脚印很深，边缘锐利，显然是刚留下不久！而且，在其中一个脚印边缘的冰面上，尼玛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小点己经冻结的、暗红色的污渍！
血迹！
尼玛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那暗红的冰晶，凑到鼻尖闻了闻。
浓烈的血腥味！是人血！
“蝰蛇…”尼玛的声音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杀意和深深的忌惮，“他抢先一步！进了冰洞！”
所有人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那个如同毒蛇般阴险致命的敌人，不仅摆脱了他们的追踪，竟然还抢在他们前面，抵达了圣泉所在的核心区域！
林薇胸口的护身符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近乎灼烧的搏动！仿佛感应到了入侵者的亵渎和圣泉面临的威胁！那灼热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尼玛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锁定前方冰崖下那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入口。他将手中的木棍狠狠插进冰面。
“快！他受伤了！血迹未冻透！他进去没多久！”尼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解开绳子！准备战斗！圣泉不容亵渎！”
冰洞入口，如同远古巨兽张开的、通往幽冥的咽喉，静静地等待着他们。黑暗深处，仿佛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冰冷的“注视感”隐隐传来。贡布老人的警告，如同冰冷的咒语，再次在林薇耳边回响：
“小心冰洞里的‘回响’…那不是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