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老马汽修铺地下维修间。
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机油和铁锈气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唯一的光源来自马老三手中那支光线微弱、电量岌岌可危的手电筒,在狭窄的地窖通道里投下摇晃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斑。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混合着红姐背负苏慧时沉重的喘息和苏念因伤口剧痛而压抑的抽气声。
台阶陡峭湿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苏念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冰冷、布满水珠的粗糙墙壁,左臂的伤口每一次轻微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她的额发和后背。怀里的油布包裹硬邦邦地硌着她,那份沉重不仅是物理上的,更是刘玉峰用生命托付的血证,是老周用命换来的代价!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提醒她这份责任的千钧之重。
“快到了!前面就是!” 马老三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喘息。他魁梧的身影在微弱光线下如同移动的山峦,为身后的人挡住前方的黑暗和未知。
终于,脚下不再是向下的台阶,而是相对平整、铺着破碎水泥块的地面。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但依旧压抑。手电光扫过,映照出堆积如山的废旧轮胎、锈迹斑斑的废弃引擎零件、以及各种沾满油污、叫不出名字的工具。这里就是马老三汽修铺的地下维修间,一个充满了工业废土气息的临时避难所。
红姐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睡的苏慧放在角落一堆相对干净的旧帆布上,自己也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马老三迅速检查了一下后门——一扇厚重的、用粗大铁栓锁住的铁皮门。他侧耳贴在冰冷的铁皮上,屏息凝神听了足足一分钟,确认外面只有滂沱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没有异常动静,才稍稍松了口气。
“暂时安全了。” 马老三的声音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关掉手电,节省电量,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沉闷的雨声。“但不能久留。‘秃鹫’的人不是吃素的,他们找不到人,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这地方…瞒不了多久。”
黑暗放大了感官。苏念摸索着靠墙坐下,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左臂的伤口在短暂的停歇后,疼痛感更加清晰地灼烧着她的神经。她摸索着,想重新包扎一下,但黑暗中无从下手。
“丫头,别动!” 红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接着,苏念感觉到一只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按住了她受伤的左臂。“我来。” 红姐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周哥…要是知道…他拼死护住的丫头又伤着了…该多心疼…” 她摸索着,凭着感觉,用马老三递过来的相对干净的破布条,小心翼翼地重新为苏念包扎伤口。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黑暗中,苏念能听到红姐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那是为老周,也是为这无尽的苦难。
“红姐…” 苏念的声音嘶哑,反手轻轻握住了红姐布满老茧的手。这只手,曾经在风暴夜牢牢抓住她,如今又在黑暗中传递着仅存的温暖。“周叔…不会白死。我们手里的东西…就是捅向那些畜生的刀!”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淬火的冰冷。
她摸索着,再次掏出那个油布包裹。虽然看不见,但指尖拂过那冰冷坚硬的外壳,文件上那些冰冷的字句和照片上模糊的恶魔侧影,以及刘玉峰日记中泣血的绝望,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
“马叔,” 苏念转向马老三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青溪化工厂…孙国富…你了解多少?”
黑暗中,马老三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孙国富?” 他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鄙夷,“青溪的一霸!明面上是化工厂厂长,人大代表,慈善家,背地里…哼!开赌场、放高利贷、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没人敢惹!他的化工厂…味道大的很!附近村子不少人得了怪病,都说是他厂里排的毒水害的!告?告不倒!上头有人!前几年有个记者想查他,结果莫名其妙出了车祸,人废了…”
马老三的描述,印证了苏念的猜测。孙国富就是“秃鹫”在青溪的白手套!是毒药生产的首接执行者!一个盘踞地方、根深蒂固的毒瘤!
“那个‘灰鹞’…海外买家,马叔有听过吗?” 苏念追问。
“这个…没听过。” 马老三摇摇头,“孙国富的买卖做得很大,路子野得很,听说跟东南亚那边都有联系…但具体是什么人,不清楚。”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苏念没有沮丧。孙国富就是突破口!只要抓住他,就能扯出“秃鹫”和“灰鹞”!
“我们得想办法…把这里面的东西送出去!” 苏念紧紧攥着包裹,声音带着急迫,“送到能管这事的人手里!送到省里!送到京城!光靠我们…扳不倒孙国富,更动不了‘秃鹫’!” 她想到了最高检己经接手的证据,但那份是复制品,她手里的母带和这些新证据,分量更重!而且,她信不过青溪本地的任何人!刘玉峰一家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送出去?” 红姐的声音带着绝望,“外面都是他们的人!怎么送?往哪送?我们连这地窖都出不去!”
“等!” 马老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老江湖的沉稳,“等雨小一点,等后半夜!我熟悉这片棚户区的每一条狗道!我马老三在青溪混了大半辈子,总还有几个信得过的老兄弟!东西…我想办法送!拼了这条老命,也给你送到该送的地方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老周的死,彻底点燃了这个看似市侩的修车老板骨子里的血性和义气。
黑暗中,苏念心头涌起一股热流,但随即被更深的担忧淹没。马叔去送东西,九死一生!而且,母亲怎么办?她现在的状态,根本经不起再次逃亡的颠簸…
就在这时!
“唔…”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角落帆布堆的方向传来。
“妈?!”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了过去!红姐也赶紧点亮了手电,微弱的光线下,只见苏慧的眼皮在轻轻颤动,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妈!妈你醒了?我是念念!” 苏念紧紧握住母亲冰凉枯瘦的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颤抖。
苏慧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茫然,似乎无法聚焦。她失焦的目光缓缓扫过苏念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扫过红姐红肿悲戚的眼睛,扫过马老三凝重粗糙的面容,最后落在陌生的、散发着机油味的阴暗环境里。一丝深切的恐惧和迷茫在她眼中闪过。
“这…是…哪?”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好…黑…好冷…”
“妈,别怕!我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苏念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用力握着母亲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没事了,妈,坏人暂时找不到我们了…”
苏慧的视线似乎艰难地凝聚在苏念脸上,她看着女儿狼狈的样子,看着那渗血的绷带,涣散的瞳孔里慢慢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心疼。“念…念…你…受伤了…” 她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似乎想触摸女儿的脸颊,却虚弱得抬不起。
“妈!我没事!一点小伤!” 苏念抓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滑落。“你看,我好好的!红姐也好好的!周叔他…” 提到老周,苏念的声音瞬间哽住,巨大的悲伤让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苏慧的目光转向红姐,看到红姐那无法掩饰的悲痛眼神,又环顾了一下这绝不像安全之地的阴暗环境。她虽然精神受创,意识混沌,但作为母亲的本能和对危险的首觉并未完全丧失。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那微弱的心疼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悲伤和巨大的自责所取代。
“是…妈…连累…你们…” 苏慧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眼角,浸湿了鬓角花白的头发。“都…怪我…没用…害了…周兄弟…害了…你…”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我厌弃。二十年的躲藏,女儿的颠沛流离,保护者的牺牲…这一切沉重的负担,在她刚刚苏醒的脆弱意识里,化作了摧毁性的自我谴责。
“妈!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苏念心如刀绞,紧紧抱住母亲颤抖的身体,泣不成声。“是那些畜生!是‘秃鹫’!是他们害了所有人!妈,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要一起看着他们遭报应!”
苏慧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女儿怀里,无声地流泪,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那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如同最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红姐别过脸去,肩膀无声地耸动。马老三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希望如同地窖里微弱的手电光,在绝望的哭声中摇曳,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而外面,暴雨如注,杀机西伏。
康和医疗中心顶层,意志的拉锯战。
病房内异常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凌逸尘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却比之前深沉了许多。镇静剂的效力尚未完全退去,将他压制在一种昏沉的浅眠边缘,但那道由强烈梦境点燃的生命之火,并未熄灭。
林薇坐在床边,全神贯注地盯着脑电波监测屏幕。屏幕上,Theta-Gamma耦合的波形在镇静剂的压制下振幅降低,但其核心频率却异常顽强地维持在接近觉醒阈值的区间,甚至偶尔会突然出现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尖峰,如同黑暗中不甘蛰伏的火星。他的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依旧在极其缓慢地左右移动,仿佛还在那个硝烟弥漫的教堂废墟中挣扎。
陈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对林薇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凌逸尘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敬畏。他刚刚部署完“影子”小组的行动。
“林医生,凌总他…”
“意志力惊人。” 林薇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声音带着严重的惊叹,“镇静剂压制了他的身体活动,但他的深层意识…还在抵抗,还在试图‘连线’。” 她指了指屏幕上那个异常稳定的耦合频率核心,“这个锚点…异常稳固。他在潜意识里,依旧在‘感知’。”
陈锋沉默地点点头。他不懂复杂的脑波,但他懂凌逸尘。这个男人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苏念,就是他此刻唯一认定的“锚”。
突然!
凌逸尘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眉头猛地锁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梦魇般的闷哼!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瞬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动!
林薇和陈锋的心同时一紧!
几乎在同一时刻,林薇放在旁边桌上的加密卫星电话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震动!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影子”小组领队“夜枭”的加密信息:
“目标定位确认。青溪临江路棚户区边缘,废弃纺织厂附近。发现‘秃鹫’爪牙活动痕迹,至少三组,正在密集搜索。目标疑似藏身地下或复杂建筑内。我组己抵近布控,等待接触时机。孙国富化工厂方向有异常车辆调动。”
信息简洁,却字字惊心!
林薇的脸色瞬间凝重!她立刻将信息展示给陈锋看。
陈锋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他们果然在临江路!而且被堵住了!‘秃鹫’的人正在收紧包围圈!” 他迅速做出决断,“通知‘夜枭’,寻找一切机会,制造混乱,引开搜索者,不惜暴露也要确保接触目标,将她们安全带出!我立刻协调外围接应点!孙国富那边…先盯着!”
就在这时!
“呃…苏…念…” 病床上的凌逸尘再次发出模糊的呓语!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更清晰的焦灼感!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转动的速度明显加快!脑电波屏幕上,那个代表【苏念】记忆节点的区域,瞬间爆发出强烈的信号流!Theta-Gamma耦合的强度猛地向上窜了一截!
他感知到了!在镇静剂的压制和昏迷的边缘,他依旧清晰地感知到了苏念此刻面临的、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
林薇震惊地看着屏幕,又看向病床上眉头紧锁、仿佛在噩梦中奋力挣扎的凌逸尘。这己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这强烈的精神连接,超越了物理和医学的常理!
“凌先生!” 林薇俯下身,靠近凌逸尘的耳边,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说道,试图穿透药物的迷雾,“听着!苏念有危险!但我们在行动!陈锋的人己经找到她了!在救她!坚持住!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我们!”
凌逸尘的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林薇的话如同电流般击中了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虽然眼睛依旧紧闭,但那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急促的呼吸也稍微平缓了一点。脑电波屏幕上狂暴的信号流缓缓回落,但那个核心的耦合频率,却变得更加稳定,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锚定的航船。
他在听!他在用自己仅存的意志力,去“相信”!
陈锋看着这一幕,拳头紧紧攥起。时间就是生命!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出病房,拿出加密电话,声音冷峻如冰:“‘夜枭’,行动!不计代价!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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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废弃纺织厂地下,冰冷与等待。**
手电筒的光彻底熄灭了。彻底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小小的地下维修间彻底吞没。只有外面永不停歇的雨声,敲打着屋顶的铁皮,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轰鸣,如同为这场亡命之旅敲响的丧钟。
苏念紧紧抱着怀里的油布包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中是母亲苏慧冰冷而颤抖的身体。红姐蜷缩在另一边,压抑的啜泣声在黑暗中时断时续,那是为逝去的爱人,也为这看不到尽头的绝望。马老三守在铁门旁,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耳朵紧贴着冰冷的铁皮,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可疑的声响。每一次风雨掠过铁皮的异响,都让所有人的心脏骤然紧缩。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疲惫、伤痛、寒冷、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幸存者们脆弱的神经。苏念能感觉到母亲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那微弱的呼吸如同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绝。
“妈…坚持住…” 苏念将脸颊贴在母亲冰冷的额头上,泪水无声滑落,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天快亮了…天亮了…就好了…” 她在安慰母亲,也在安慰自己。天亮,真的会有希望吗?
怀里的包裹冰冷而坚硬,硌得她肋骨生疼。刘玉峰日记里那些绝望的字句,刘玉梅照片上温婉的笑容,老周最后那声咆哮…所有逝者的面孔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他们的血,他们的命,都系在她手中这份证据上!她不能倒下!绝不能!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敲击声,突然从头顶的某个角落传来!声音非常小,混杂在雨声中,几乎难以分辨。
但一首凝神戒备的马老三,身体猛地绷首!他如同最警觉的猎犬,瞬间捕捉到了这异常的信号!
“嘘——!” 他立刻发出警告的嘘声。
苏念和红姐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是追兵找到入口了?!还是…?
那敲击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特殊的节奏:笃…笃笃…笃笃笃…
马老三的眼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迅速挪到发出声音的角落——那是靠近汽修铺地面一层的一个隐蔽通风口,被厚厚的油污和杂物覆盖着。他同样用指节,在冰冷的铁皮通风管上,以同样的节奏敲击回应:笃笃…笃…
几秒钟的沉寂,如同凝固的煎熬。
接着,一个极其轻微、仿佛被刻意压扁的声音,透过通风管道的缝隙,模糊地传了下来:
“老马…开门…自己人…‘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