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楣上刺眼的红灯,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宣告,将时间切割成令人窒息的碎片。林悦坐在冰冷的等候椅上,双手死死交握在微隆的小腹上,指甲深深陷入手背的皮肤,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上,每一次护士的进出,都让她的心脏狂跳,又重重落下。
阑尾炎穿孔。
医生简短而沉重的诊断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穿孔意味着感染,意味着风险几何级数的增加,尤其对一个不久前才经历过大出血、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人而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不敢去想“如果”,那个词本身就像一道深渊。
苏柔紧紧搂着她的肩膀,一遍遍低声安慰:“别怕,悦悦,阑尾手术很成熟,他年轻,身体底子好,一定能挺过来的……” 但苏柔的声音里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周凯则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站在稍远的地方,脸色铁青,目光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拳头紧握,指节泛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陆言青真实的身体状况,也知道这场手术背后潜藏的风险。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林悦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陆言青在青岚山庄书房里沉重的坦白,发布会上她控诉时他瞬间灰败绝望的眼神,他倒下时喷溅的刺目鲜红,病床上他脆弱苍白的睡颜,失忆后他带着迷茫却温柔的依赖……爱与恨,恩与仇,伤害与守护,所有的情感此刻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恐惧——害怕失去。
她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被仇恨蒙蔽,后悔没有在更早的时候看清那些被扭曲的真相。如果……如果他真的……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微弱律动,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支撑她的力量。
“孩子……”她无声地呢喃,“保佑他……求求你……”
漫长的煎熬终于结束。红灯熄灭,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医生!”周凯第一个冲上去,声音嘶哑。
“怎么样了医生?”林悦和苏柔也立刻围拢过去,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摘下口罩,长长舒了口气:“手术很成功。穿孔位置处理得比较及时,腹腔感染得到了控制。病人生命体征暂时平稳。”
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林悦,她双腿一软,差点瘫倒,被苏柔用力扶住。
“但是,”医生的语气转为凝重,“病人的情况比一般阑尾炎患者要复杂得多。他之前有过严重的上消化道出血病史,身体机能本就脆弱,这次手术打击不小。而且,术后感染的风险依然很高,需要密切监护。另外,麻醉苏醒后,可能会有剧烈的疼痛反应,需要特别注意。”
“谢谢医生!谢谢!”周凯连声道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林悦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泪水。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当陆言青被推出手术室时,他依旧在麻醉的沉睡中。脸色比纸还苍白,嘴唇干裂,身上插着更多的管子,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脆弱,像一个被轻易就能摧毁的纸偶。林悦的心被狠狠揪紧,视线再次模糊。
他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回原来的高级病房,只是这次,房间里的医疗设备更多了,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也更加浓重。护士有条不紊地连接着各种仪器,调试着参数。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起伏的曲线,成了林悦眼中唯一的救赎。
麻药的作用逐渐消退。陆言青在病床上开始不安地扭动,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剧烈的疼痛如同苏醒的猛兽,开始撕扯他的意识。
“疼……好疼……”他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干涩破碎。
“言青?言青你醒了?”林悦立刻凑到床边,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生怕惊扰了他,“是不是很疼?忍一忍,医生用了止痛泵,药效马上就到了……”
陆言青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充满了痛楚和迷茫。腹部的剧痛像火在烧,让他根本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别动!言青,别动!”林悦吓得心脏骤停,慌忙按住他插着针头的手腕,不敢用力,却又怕他乱动伤到自己,“伤口会裂开的!忍一忍,看着我,深呼吸……”
陆言青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林悦写满担忧和心疼的脸上。剧烈的疼痛模糊了记忆的边界,失忆后的依赖和此刻身体极度的脆弱交织在一起。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依赖她照顾的“空白”状态。巨大的痛苦和无助感让他本能地寻求依靠。
“林……悦……”他艰难地吐出她的名字,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丝微弱的依赖。那只被林悦按住的手,指尖动了动,极其微弱地、试探性地,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悦!她的身体猛地一僵,低头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无助的寻求。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心疼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我在……我在……”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她小心翼翼地,更加紧密地回握住他那冰凉的手指,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这一刻,什么仇恨,什么欺骗,什么复杂的恩怨,都被这纯粹的、源于生命本能的痛苦和依赖冲淡了。她只想他不再那么疼。
“疼……好疼……”陆言青的眉头拧成了死结,意识在剧痛中浮沉。腹部的伤口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止痛泵的效果似乎被这剧烈的疼痛抵消了。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和额发,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印。
“我知道……我知道……”林悦心如刀绞,她一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拿起沾湿的棉签,极其轻柔地擦拭他干裂渗血的嘴唇,“医生马上就来,再忍一下,言青,再忍一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安抚着,像是在哄一个受尽折磨的孩子。
护士很快进来,检查了止痛泵的流速,又给他静脉推注了一剂强效止痛药。药物缓缓注入血管,陆言青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迹象,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沉重的眼皮再次阖上,陷入一种药物带来的昏沉睡眠。只是那只手,依旧紧紧勾着林悦的手指,仿佛那是他在痛苦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林悦一动不敢动,任由他握着。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陆言青沉睡的脸上。麻药和止痛药让他看起来安静了许多,但那份深重的疲惫和病容却无法掩盖。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盖着薄被的腹部——那里,新增了一道长长的、需要时间来愈合的伤疤。
这道伤疤,像一道残酷的分界线。
它叠加在之前大出血留下的、更深更重的生命烙印之上。每一次病痛的侵袭,都在无情地提醒着林悦,这个看似强大的男人,身体里早己伤痕累累,脆弱得不堪一击。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追溯起来,与她脱不开干系。发布会上的那场“复仇”,是她亲手将他推向了崩溃的边缘;花园里的这次意外,虽非她所愿,却也是因她受到的惊吓而起。
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上来,淹没了她。她看着两人依旧交握的手,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微弱温度和依赖,一种沉重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无论他是否记得,无论未来如何,在她亲手造成(或间接导致)的这道新伤疤愈合之前,在他彻底脱离危险之前,她都无法离开。这份守护,不再仅仅是为了赎罪,更成了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带。林悦保持着姿势,守在这片宁静与脆弱交织的方寸之地。窗外的世界,陆氏的纷争,匿名的威胁,似乎都暂时远去。只有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在药物作用下暂时逃离痛苦的男人,和他腹中那个悄然成长的小生命,构成了她此刻世界的全部重心。
伤疤之下,是破碎的过往和沉重的负担。
伤疤之下,也悄然孕育着守护的承诺和新生的希望。
而未来,依旧笼罩在未知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