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深秋,开罗的棉花交易所里,英国商人詹姆斯·威尔逊用银质放大镜检视刚到港的长绒棉,纤维在煤油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身后,埃及纺织厂主穆斯塔法·阿明攥紧了建厂计划书,纸上"民族工业振兴"的烫金标题被汗水浸得模糊——三个月前,他在亚历山大港目睹英国货轮卸下的曼彻斯特棉布,像雪片般覆盖了整个码头,而埃及农民种植的棉花,却只能以低价卖给外国商人。
"阿明先生,你的纺织厂想跟英国竞争?"威尔逊放下放大镜,水晶杯里的威士忌在棉花香气中晃出嘲讽的涟漪,"埃及连像样的纺纱机都造不出来。"
穆斯塔法指着窗外正在修建的有轨电车轨道:"政府己经批准了关税保护,我们的棉纺品..."
"关税?"威尔逊打断他,从皮夹里抽出英国驻埃及大使的密函,"唐宁街说了,任何损害英国商业利益的法案,都会被总督府驳回。"
与此同时,在新开罗工业区的铁皮棚里,机械师马哈茂德·赛义德正在拼装从德国走私的纺织机零件。油污覆盖的零件箱上印着"农业机械"的英文标识,而他脚下的图纸,是用铅笔临摹的曼彻斯特工厂设备草图。"这台织布机的轴承需要铬钢,"他对学徒阿里说,"可英国控制的海关连螺丝钉都不让进。"
1932年春,埃及第一家民族纺织厂"尼罗河之星"在亚历山大港投产。穆斯塔法站在轰鸣的车间里,看着埃及产的棉布从机器中产出,却发现布料上布满结节——英国商人故意出售的二手设备,纺出的纱线粗细不均。"没关系,"他对工人挥手,"至少我们开始了。"
但现实很快泼来冷水。英国商人联合抵制埃及棉布,将其贬为"粗糙的抹布";技术工人被高薪引诱离职,工厂被迫雇佣从未见过机器的农民;最致命的是,英国控制的苏伊士运河管理局突然提高通行费,导致进口原料成本激增30%。
在开罗的总理府,华夫脱党领袖穆斯塔法·纳哈斯帕夏将工业报告摔在殖民部官员面前:"我们的纺织厂每生产一米布,就要向英国支付专利费!"报告附件里,是曼彻斯特商会的秘密备忘录:"用技术壁垒和市场垄断,让埃及工业胎死腹中。"
殖民部官员慢条斯理地修剪指甲:"纳哈斯帕夏,埃及的优势在棉花种植,不是制造。"他指向窗外英国兵营的旗杆,米字旗在尼罗河畔猎猎作响,"大英帝国的工业体系,不需要埃及的竞争。"
1934年,埃及政府尝试建立食品罐头厂。马哈茂德被聘为技术顾问,却发现进口的封罐机根本不适合埃及水果的形状。"英国人说这是'通用型设备',"他敲打着变形的罐头盒,"其实是他们淘汰的破烂。"工人们只能用锤子手工封罐,效率比英国工厂低十倍。
罐头厂投产当天,英国食品商在报纸上刊登整版广告:"埃及罐头?里面装的可能是沙子!"配图是夸张的漫画:法老金字塔下,猴子正在用罐头盒砸游客。民众疑虑丛生,罐头厂的产品堆积如山,最终只能廉价卖给英国军队充当军粮。
穆斯塔法的纺织厂也陷入绝境。英国商人暗中收购埃及棉花,哄抬原料价格,同时低价倾销同类产品。当他去银行贷款时,英国籍经理指着财务报表冷笑:"亏损47%?这样的企业,谁会投资?"
1936年,纳哈斯帕夏在议会提出《工业保护法》,要求对进口工业品征收高额关税。辩论厅里,亲英议员法鲁克·赛义德挥舞着英国商会的捐款收据:"保护落后产业,就是阻碍文明进步!"投票结果公布时,反对票以微弱优势胜出,纳哈斯气得撕碎了法案文本,纸屑落在他胸前的剑桥大学勋章上。
马哈茂德在工厂倒闭前夜,将最后一台尚能运转的纺织机拆解,零件藏在运棉花的麻袋里。"阿里,"他抹去脸上的油污,"把这些带回你的村庄,总有一天..."
1938年,埃及民族工业产值仅占GDP的5.7%,而英国控制的商业公司却攫取了全国70%的贸易利润。在亚历山大港的码头,穆斯塔法看着英国货轮再次满载埃及棉花驶离,突然想起建厂时的豪言壮语,自嘲地笑了。
尼罗河水依旧奔流入海,河面上倒映着新建的英国炼油厂烟囱,与远处金字塔的剪影形成荒诞的对照。埃及的工业尝试,如同在沙漠中播种的幼苗,被殖民经济的烈日炙烤,被技术垄断的风沙掩埋。而那些在迷雾中蹒跚前行的人们,或许还不知道,真正的工业化曙光,需要先打破头顶那片殖民统治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