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把水泥地晒得发烫，小段蹲在陈山故居的楼道口，三脚架的金属腿压得瓷砖缝里的青苔滋滋作响。
他抹了把后颈的汗，镜头盖在掌心转了两圈，反光里映出斑驳的墙面——上面还留着去年贴的“拆”字，红漆被雨水泡得晕开，像块凝固的血渍。
“小伙子，你到底要捣鼓到啥时候？”身后突然响起的女声让小段手一抖，镜头盖“当啷”掉在地上。
他回头，见是个穿蓝布围裙的中年女人，围裙上沾着洗洁精的泡沫，左手还捏着半块没洗完的抹布。
女人的眼角耷拉着，两颊的肉往下坠，像晒蔫的茄子，小段记得昨天在楼道口见过她——应该是三楼的张婶，总端着搪瓷盆去水房洗衣服。
“婶子，我这不是拍点素材嘛。”小段弯腰捡起镜头盖，堆着笑把首播架往旁边挪了挪，“就拍两分钟，不耽误您事儿。”
张婶的目光扫过他肩上的微单、脚边的补光灯，最后落在三脚架上挂着的“小段探案”灯牌上。
她的眉头皱成个川字：“探案？你们这些首播的，前儿个还在河道边举着手机喊‘恶魔丈夫’，今儿个又来扒人房子。陈山家招谁惹谁了？”
小段的喉结动了动。三天前他在河道首播时，弹幕里刷着“胖东来同款内裤”的调侃，他跟着念了两句，结果那条视频当晚就涨了五万粉。可现在被张婶当面戳破，他突然觉得后颈的汗黏糊糊的，像有虫子在爬。
“婶子，我们也是想……”
“想啥？想蹭热度吧？”张婶的嗓门拔高了，“上个月老李家闺女结婚，你们首播的举着手机堵人家门口；上上个月王大爷病逝，你们举着手机拍人家家属哭。现在倒好，人家老婆尸骨未寒，你们倒来翻人老窝！”
她的手指几乎戳到小段鼻尖，“我跟你说，要真拍出事来，我第一个去派出所给陈山作证——这小子虽木讷，可去年我家水管爆了，是他踩着梯子给修的！”
小段的耳朵发烫。他想起昨天在论坛刷到的帖子，有人扒出陈山三年前给私奔妻子打包行李的监控，评论区却还在骂“装模作样”。
他低头调整三脚架的水平仪，金属螺丝在掌心硌出红印：“婶子，我保证不进屋子，就拍拍外景……”
“外景？”张婶突然指着楼道拐角，“你当我眼瞎？你那镜头都快怼到人家家门上了！”
小段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机位挪到了陈山家门前。
暗红色的铁门蒙着层灰，门把手上挂着个褪色的中国结，红绳己经起了毛边，在风里晃荡。门楣上的春联早褪成了白纸，只隐约能看出“岁岁平安”的残字。
“那中国结……”小段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快碰到红绳时被张婶拍开。
“别碰！”张婶的声音陡然变尖，“这是时薇去年过年挂的。她那会儿刚从医院回来，脸色白得跟纸似的，非说要讨个吉利。”
她的语气突然软下来，“小两口结婚十年，就没见她这么高兴过。你说现在……”
楼道里的穿堂风突然大了些，中国结“啪”地撞在门上。
小段望着门缝隙里漏出的一线黑暗，想起早上在二手平台买的信息——陈山家的钥匙在中介那儿，他花了三百块钱“借”来两小时。裤兜里的钥匙串硌着大腿，他喉结动了动，没敢说。
“婶子，我真不拍别的。”他摸出手机，打开自己的首播间界面，“您看，我简介里写着呢，‘用镜头寻找真相’。等会儿首播我就说，陈山家楼道里有热心邻居，大家都是好人……”
“谁要当你镜头里的好人？”张婶扯下围裙擦手，“我告诉你，再磨蹭我就给片警打电话了！上回有个拍灵异的，被老李头拿扫帚赶出去半条街！”
小段看着她转身回屋，门“砰”地撞上，窗户上的纱帘晃了晃，露出半张花白的脑袋——是二楼的王大爷，正举着老花镜往这边瞧。
他叹了口气，弯腰收拾设备，余光却瞥见墙角的牛奶箱。那是个生了锈的铁皮箱，挂在陈山家门边，箱盖上用记号笔写着“陈山 收”，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写的。
小段蹲下来，发现箱门没扣紧，缝隙里露出半张报纸角。他鬼使神差地伸手一推，“咔嗒”一声，箱门开了。
里面堆着几封旧信，最上面的是张电费催缴单，日期是三个月前。下面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陈山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背景是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小女孩脸上沾着棉花糖，陈山的白衬衫上也沾着糖渍，两人都笑得很灿烂——应该是陈诺小时候。
“啪！”小段的手腕被重重拍了下，牛奶箱“哐当”关上。
张婶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身后，手里举着半块没洗完的抹布，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我说了别碰人家东西！”
“婶子我错了，我就是……”
“就是手欠！”张婶的眼眶红了，“时薇走前半个月，还来我家借针线，说诺诺的校服破了。你说这么好的娘儿俩，招谁惹谁了？”
她抹了把脸，“赶紧走，再不走我真报警了！”小段手忙脚乱地收起照片，指尖触到照片背面的字迹——“诺诺三岁生日，爸爸陪你坐木马”，钢笔字带着毛边，像是左手写的。
他喉结动了动，把照片塞回牛奶箱，轻轻扣上箱门。
“婶子，我这就走。”他扛起设备，三脚架的金属腿刮过墙面，留下道白印，“就……就拍最后一张全景。”
张婶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小段快速调整镜头，让陈山家的门、褪色的中国结、墙角的牛奶箱都收进画面。阳光穿过楼道的窗户，在门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把“岁岁平安”的残字照得发亮。
他看了眼时间，下午西点十七分。按照首播规律，五点半是流量高峰，那会儿天还没黑，光线正好。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钥匙，又看了眼紧闭的铁门——里面该有更多故事吧？比如时薇的梳妆台，陈山的印刷工具，还有那本让陈诺发疯似的寻找的日记。
“叮——”手机震动起来，是助理发来的消息：“今晚首播话题预定了，#恶魔丈夫的血色婚房#，现在预热帖己经发了，预计流量破百万。”
小段望着手机屏幕里自己的倒影，喉结动了动。他想起昨天陈诺跪在法院门口的照片，破洞的鞋尖沾着泥，弹幕里刷着“杀人犯女儿卖惨”。
他又想起张婶发红的眼眶，还有牛奶箱里那张沾着糖渍的照片。
风又吹起来，中国结在门把手上晃啊晃。小段深吸口气，按下首播设备的开关。红灯亮起的瞬间，他突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首播都响。
“观众朋友们，这里是‘小段探案’。今天，我们来到陈山故居门口……”他对着镜头扯出个笑，“让我们一起，看看这扇门后，藏着怎样的秘密。”
楼道里的穿堂风掀起他的衣角，远处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小段望着陈山家的铁门，突然觉得那扇门后的黑暗里，有双眼睛正盯着他——不是陈山，不是时薇，是更幽深的东西，像团黑雾，正顺着他的镜头，爬向千万个手机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