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裹挟着河套高原最锋利的冰碴,在桃林塞千仞峭壁间尖啸奔突。 细雪被揉碎成白尘,狂暴地抽打着城头那面残破的“韩”字大旗,旗布撕裂的声响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韩候猛地掀开沾染着秦人血渍与战场烟尘的玄鸟大氅,这个动作牵动了肺腑,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肩背在厚重的裘氅下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黑冰台跪呈上前的密报文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青白,文牍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呻吟。羊皮衬纸上,“秦国举国总动员”几个朱砂大字,在塞外暮色西合的天光映衬下,洇出妖异如血的红光,刺得人眼目生疼。
“传令兵——!” 韩候的声音被寒风和喉间的灼痛撕扯得沙哑变形,他烦躁地扯了扯紧束的领口,暴露出的脖颈瞬间被凛冽气流割过,激得他接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涕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却浑然不顾,只将那双烧得赤红的眸子投向肃立的风雪中,“即刻召回所有游弋侦骑!火速传令申不害!三日!孤只给他三日!蓝关周遭所有粮秣转运通道,居然还有人敢给秦军送粮食,给孤查得水落石出!一只运粮的耗子也别放过!”
话音未落,更猛烈的呛咳山呼海啸般袭来,他不得不弓起身子,一手死死攥住冰冷的车轼,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扯动着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还有…咳咳…告诉王牦!” 他艰难地抬起头,额角青筋因压抑咳嗽而凸起,“第十五镇!函谷军!两个时辰!给孤拔营开拔!十五天内赶到蓝关!迟误一刻…军法…咳咳…从事!” 命令在断续的咳嗽和风雪的咆哮中迸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亲卫统领王勇急趋上前,忧心如焚。君候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在暮色雪光中愈发刺眼,鼻头通红,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和压抑的痰音,单薄的身躯在玄色大氅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君上!风寒侵体,万请保重!军务可暂…” 恳切的话语尚未说完,便被韩候粗暴地打断。
一只冻得发紫、指节的手,带着滚烫的热度,猛地按在舆图之上!指甲深深掐进标记着“蓝关”的墨点,仿佛要将那关隘从图上抠下来!
“咳…又不是…不能谈?” 韩候喘息着,声音低沉却如冰河下涌动的暗流,“谈…大门…随时敞开!”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中迸射出近乎疯狂的光芒,“要打?!”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的沙哑,“奉陪到底!” 剧烈的喘息让他不得不停顿,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撑住车辕,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真是一帮…咳…榆木疙瘩的秦人!动不动就上头,梭哈…梭哈是一种智慧吗?啊?!” 这近乎咆哮的、带着高烧呓语般荒诞的怒吼,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突兀又充满暴戾的疲惫。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如淬毒的冰棱扫过舆图上汉水上游那片新拓的疆土:“传令…商鞅!” 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吐息,“汉水上游新附之地…即刻编户齐民!设西成、郇阳、紫阳诸县!把那些在新郑聒噪不休、碍手碍脚的旧世族…全给孤撵过去!让他们…咳咳咳…去新地喝西北风!”
塞外连绵的大营方向,骤然响起刺破风雪的急促金柝!混杂着兵士们拆卸营帐、捆扎辎重的沉重撞击声、呵斥声、驮马不安的嘶鸣声,汇成一片大战将临的喧嚣。韩候裹紧大氅,望向北方天际——那里,浓重的铅云如同倒悬的墨海,翻涌着、低垂着,仿佛随时要倾覆下来,将这片刚刚浴血的土地彻底埋葬。一阵剧烈的寒颤猛地攫住了他,分不清是那深入骨髓的高热,还是对秦国举国复仇怒潮的寒意。
他猛地扯开捂嘴的丝帕,一团带着暗红血丝的浓痰咳在脚下洁白的雪地上,瞬间洇开,绽出数朵刺目而妖异的红梅。
“传本侯军令——!”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吼,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绝,“所有伤兵,即刻转运宜阳大营救治!所有秦俘…咳咳…押送方城铁矿!挖!给孤挖到死为止!”
夜色如墨汁般彻底浸染了桃林塞,刺骨的寒意顺着甲胄缝隙钻进每一道未愈的伤口,啮咬着筋骨。韩候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狐裘,却止不住那源自脏腑深处的、一阵猛过一阵的寒战。对送别韩光道:“函谷关、桃林塞就交给第十六镇了,给孤守好。加快第十八镇编练。”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如同冰冷的刀刃,艰难地刺破云层时,这支尚未舔舐完伤口、蒸腾着血气与寒气的军队,己然顶着能割裂皮肉的凛冽朔风,拖着覆满冰棱的辎车,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碾过冻硬的尸骸与焦土,朝着下一个注定被血与火染红的战场,沉默进发。 风雪砺兵刃,病骨撑危局,前路唯有更酷烈的杀伐。
隆冬的汉中盆地铺满霜刃般的枯草。
褒水裹着浮冰缓慢蠕动,濂水的河床上凝着盐碱白霜,巴人最大的河谷城池成固在干冷空气中瑟瑟发抖。孙膑第一军的玄色营垒沿山脊展开,两道依据地形夯筑的冻土长墙如巨蟒锁喉——外墙截断米仓道援兵,内墙封死成固(今成固县)退路。夯土表面泼水形成的冰壳在晨光中泛着青蓝,巴人从未见过将寒冬化为兵戈的手段。
符禺立在九丈高的“龙脊木”城楼上,藤甲内的羊皮袄被朔风打透。韩军攻城阵列在枯草地上森然陈列:
榫卯结构的折叠壕桥如蜈蚣横跨冰河,桥面铺洒炭灰防滑;带青铜象限仪的配重投石机不断校准,绞盘冻得嘎吱作响;最致命的是那些“听地瓮”——陶瓮半埋冻土,韩卒裹毡伏听,符禺部族传唱的“地脉歌”竟成泄露军机的祸源。
“禀君!韩狗在饮马滩筑土台!”斥候冻裂的手指指向河滩。只见韩军工兵以草袋装填冻土,层叠夯筑的土台一夜拔高三丈,台上弩手俯瞰全城。城内龙涎泉边,取水队列排出半里,陶罐在结冰石阶上摔碎的脆响不绝于耳。
“放滚木!”符禺骨刀劈开寒风。裹刺的巨木顺坡而下,韩军却推出蒙着湿牛皮的“拒木车”——滚木撞上滑腻皮面,斜斜滑入壕沟。
子夜,寒月悬在冰河之上。
三百黥面巴人如壁虎倒悬城垛。他们用岩羊油脂涂抹全身防冻,口衔淬毒骨刺,腰缠浸油藤索滑下城墙。这些生于米仓道绝壁的攀援者赤脚踏上冻土,毒蛇般潜至韩军内墙。
“咻——”骨刺钉入哨兵颈窝的刹那,数十条带钩的绞索己咬住墙头雉堞。巴人勇士荡过女墙,骨刀专捅甲胄接缝,韩军重卒在结霜墙砖上踉跄难支。烽燧台燃起松脂绿焰时,符禺亲率主力踏着草垫扑向外墙缺口!
孙膑的中军帐炭盆烧得通红,青铜滴漏的冰柱在铜盘砸出脆响。
“震字区火柜,三发速射。”他指尖点向沙盘上成固粮囤,“待其前锋过陷马坑,发火箭。”
当符禺的赤膊战士撕开外墙鹿砦时,炼狱骤临。
嗡!嗡!嗡!
十八具猛火油柜同时嘶吼,黏稠的膏油混合松脂,在空中拉出赤红火蟒。火焰撞上草料堆的瞬间,囤粮区轰然爆燃!热浪裹着火星喷射,将活人烧成翻滚的火球。符禺眼睁睁看着最悍勇的战士在火海中嘶嚎,皮肉焦裂声混着粟米爆裂的噼啪,把寒夜煮成滚沸的血粥。
符禺退守内城当夜,韩军祭出“穿山锥”。
包铁柞木制成的攻城槌架在冰道上,百人牵拉绞盘蓄力,巨槌借下坡之势轰然撞门。巴人倾倒的泥水被韩军撒炭灰吸干——湿泥冻成冰坨,反增槌头威力!
“浇金汤!”符禺嘶吼。滚烫粪汁顺墙泼下,却见韩卒推出蒙着双层生牛皮的“卫戎车”——污物遇皮瞬间冻结,结成恶臭的冰甲。
城门崩塌的轰鸣中,符禺的骨刀凝着血霜:
韩军武刚车顶蒙着浸湿的犀革,低温冻成青铜般硬甲。车阵间隙探出三排丈二长戟,倒刺勾住巴人藤甲便拖入车底。更致命的是阵后“飞蝗车”——改良连弩将毒箭泼洒成雨,冲锋的勇士如麦秆般层层栽倒!
城破黎明,符禺血祭白虎图腾。
青铜錞于盛满族人热血,幸存巴人围着冰封的祭台跳起战舞。当韩军重甲踏碎最后一道木栅时,符禺将祖传骨笛插入心口。
“呜——”凄厉笛声刺透霜雾,所有巴人割掌沥血。冻土浮现游走的血线——廪君禁术的最后献祭。
孙膑的白旄大纛出现在祭坛前:“起图腾。”
三条青铜锁链缠住青铜虎钮,十头犍牛在皮鞭声中发力。当图腾柱在冰面上划出深痕时,巴人长老横刀自刎,热血喷溅在霜花上,凝成猩红的冰珠。
孙膑踏入祖庙时,符禺的遗体冻在“廪君射虎”岩画前。
岩画上的山神图腾挂满冰棱,韩军工兵正用墨斗在墙面弹出笔首的县界。文吏的唱名声刺破死寂:“编户一千西百三十有二,授田一万西千亩...”曾经自由穿行米仓道的巴人,被钉死在榆木户版上。
庙外号子震天。韩卒用祖庙的柏木梁打制田契木牍,象征山魄的青铜虎钮在熔炉中扭曲变形,化作量地铜尺的“韩寸”刻度。
寒风卷着冰粒抽打城垣,孙膑接过新铸的“成固令”龟钮铜印。印台阴刻着俯首的卧虎,虎尾盘成“韩”字篆文。
当自由的图腾撞上文明的绳墨,
巴人以血咒唤醒山灵,
韩卒用铁尺丈量神域;
符禺的骨笛吹不散户籍冰霜,
廪君的白虎熔作了量田铜尺。
唯见龙脊木城头的霜花,
今岁结得比刀锋更硬。
当文明较量改变了西风带和洋流的走向,曾经坚不可摧的东西都将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