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方予安

那日，乌云密密地压在头顶，显得天色很是阴沉，叫人喘不过气来。

大街上走过一排穿着囚衣的老弱妇孺，手上戴着泛着铁锈味的枷锁，佝偻着身躯，一步一步拖着走着。

一旁很多人忍不住议论起来，装模作样地叹起气来。

但赵无眠却是听不到的。

她怔怔地看着队伍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又觉得有些陌生。

身边的管家爷爷给了那些看管犯人的守卫一些银两，然后他们让开些身来，朝赵无眠看了两眼，眼睛里是她读不懂的意思。

于是赵无眠往前两步，又停了下来，嘴里要喊的名字梗在了脖颈里……原本她是很着急的，这会却有些不知所措来了。

少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看了过来，见到是女孩，脸上的神情顿了一瞬，随后撇过头去。

赵无眠以为他是没有看见自己，心里一急，便顾不得什么了。

“予安哥哥……”

女孩跑过来，站在他的跟前。

“你怎么来了？”像是一头泄了气的小兽，方予安的肩膀低了些，语气还是像往常一般，干巴巴的，显得有些凶。

“我…来找你……”赵无眠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半月前明明约好要带自己去放纸鸢的方家哥哥忽然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有什么好找的？”方予安的语气依然没有丝毫的软下来，硬邦邦的。

但赵无眠不怕他，因为他总是就这样的：

穿着窄袖束腰的劲装，高高束起的马尾，说话凶凶的，但是每次都会给自己带糕点和玩具，会冷着脸去揍那些在书堂拿自己玩笑的小公子们。

可赵无眠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又见少年不肯抬头看自己，一时着急，声音里不觉带些哭腔地喊他：

“夫婿哥哥……”

这是之前两家定亲时，母亲告诉赵无眠的称呼。

当时母亲指着方予安，笑得很温和，同她说：“??，这以后便是你的夫婿了……”

那是赵无眠第一次见方予安，手上还拿着奶娘给她买的纸鸢，所以赵无眠问他：

“夫婿哥哥，你、你会放纸鸢吗？”

那时，本来一脸别扭的少年一下子脸就红了起来，从耳根到脖子，然后连眼睛都不敢向女孩说着：

“这有什么难得……”

……

之后方予安不许我赵无眠再这般叫他，可每次只要女孩那样唤他的时候，原本很多他不同意的事就会跳着脚地含糊着答应了。比如东街的糖人，乞巧节的花灯，夫子要检查的作业……

此刻，明明赵无眠没有要求他的事，可却不住地想这样叫他。

方予安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叫赵无眠才看见他的眼边泛了一圈的红。

他还是那句话：

“不许再这么叫了。”

赵无眠想问他为什么，可看着他又说不出口来，只是无端地有些委屈：

“夫婿哥哥……”

“不许这般叫了……”方予安的手抬了起来，又停在了半空，不似先前那般撇开眼睛地握紧女孩的手。

他退后半步，移开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喝过水一般，语气是比平常更硬的凶：

“我不会是你的夫婿了，之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不许那么叫我。”

赵无眠看着他，脸上有些茫然，隐隐感觉到这一次他不是说笑。

“可是……”

她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你以后还会有一个夫婿哥哥的，他会很好很好，不会再凶你，一样会陪你玩的……”

方予安通红着眼，声音弱了下来，赵无眠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

心里很多莫名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让她觉得很是害怕。

队伍往前走着，方予安现在落在了最后，看女孩这副样子，还是心软地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哭什么，丑死了。”

赵无眠还没有来得及反驳他没有哭，管家爷爷就走了过来，揽住她的肩膀，也挡住了她和方予安之间。

“小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几个高大的守卫从赵无眠身边走过去，同样被管家爷爷的身躯挡住了。

等她再探过头去看的时候，那一队人己经走远了，方予安落在后面，两个守卫一左一右地跟在他后面，像是把他赶进了那个队伍里。

管家爷爷拿出了帕子给赵无眠擦脸，赵无眠愣了一下，躲过了，然后用手在脸上摸到了一痕冰凉……原来她真的哭了。

那年赵无眠八岁，方予安十岁。

那是赵无眠第一次知道，有什么东西是父兄不能为我留住的，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会陪着她放纸鸢的方家哥哥不会被自己一句“夫婿哥哥”叫回来的了……

回去之后，赵无眠发了高热，昏昏沉沉了好些日子，一病就是半年。

恍惚间，赵无眠甚至忘了方予安的脸，却总记得他身上明明没有多看两眼的白色囚衣。

……

从那次病后，娘亲鲜少允赵无眠出门，书堂也因为落了太久的课，只好请了夫子来家里教。

又是半年，赵无眠过了九岁的生辰，身上穿的衣裳都换了新的，是京中时兴的款式，衣柜里拿出的一件一件，不见了去日的模样。

那日是谷雨，天气确是极好的。赵无眠本是忽然想起今日城郊大概热闹极了，想念起了往年满天的纸鸢，可还没等在去与不去之间犹豫完，便被母亲派人叫到了前堂。穿的件云青绣荷花纹路的衣衫里，还藏着兄长前日见她实在苦闷、偷偷给她塞的闲书。

她到的时候，那里己经坐了许多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母亲坐在上首右边的位子，穿的衣服颜色有些淡，却是蜀州送来的绸子，头上的发鬓盘得很整齐，戴着一套玉饰的头面，微微地勾着唇角，看着端庄大方。

容姨娘站在她身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样子，用手帕捂着嘴，低低地笑出声了。

见到赵无眠来了，容姨娘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连忙叫她：

“小小姐来了……”

赵无眠下意识摸了摸袖里藏好的书，走到母亲跟前行礼：

“母亲。”

然后等母亲应了之后，她便起身向容姨娘点了点头：“容姨娘。”

容姨娘半蹲着行了一礼，然后起身，笑着为赵无眠指认人。

“小小姐真是越发出落的大方，像极了夫人年轻时候的样子……快，这是大理寺少卿林大人的夫人，小小姐可认得？”

说着，容姨娘又对着那位坐在下首的夫人说道：

“林夫人，这是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