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卡车的车斗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剧烈地颠簸、摇晃，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新兵们挤靠在一起，沉重的背囊既是坐垫也是依靠，随着每一次剧烈的震颤，身体不受控制地碰撞、摇晃。飞扬的尘土无孔不入，钻进领口，粘在汗湿的脸上。高城就蹲在许三多旁边，屁股下垫着一个工具箱，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个磕掉了不少瓷的军用搪瓷缸。他突然用力拍了下许三多的胳膊，力道不小，在嘈杂的引擎声中声音却很清晰：
“许三多！你小子，来得还真是时候！”
许三多被拍得身子一歪，赶紧抓住旁边的车斗挡板稳住，茫然地抬头：“老连长？啥时候？”
高城咧了咧嘴，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要是你们刚才脑子一热，真跑去702团找王团长报到？嘿嘿……”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引得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听的新兵都看了过来，“这会儿啊，估计正顶着大太阳，在他们团部门口站军姿呢！”
吴哲立刻警觉地皱起了眉头，身体在颠簸中努力前倾：“高营长，这话怎么说？王团长那边……”
“老王？”高城嗤笑一声，做了个夹烟的动作（虽然军车里严禁吸烟），往想象中的车斗外“啐”了一口，“老王现在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整个师都撒出去救灾了，师部硬是把他702团扣下来看家护院、管仓库！你说他憋屈不憋屈？”他模仿着王团长那标志性的、带着怒火的粗嗓门，惟妙惟肖：
“凭什么？！啊？！全师都去前线啃硬骨头！就老子在这儿看营房？！给老子个说法！”
这夸张的模仿逗得车斗里的新兵们紧绷的神经一松，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连吴哲的嘴角都抽动了一下。
高城自己也乐了，摊开大手：“所以啊！你们要是这时候凑上去，跟他说‘报告团长！我们老A新兵，想找路子去灾区帮忙！’ 你们猜怎么着？”他做了个拎东西的动作，眼神凶狠，“保准被他拎着耳朵，首接塞回你们老A基地！让你们哪凉快哪待着去！所以说，许三多，”他用力拍在许三多背上，这次带着点赞许，“你这主意，歪打正着！找我？找对人了！”
许三多被拍得龇牙咧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头盔发出摩擦声。旁边的成才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合着702团现在成阎王殿了？去不得？”
“那倒不至于，”高城摆摆手，脸上的笑意迅速收敛，变得严肃起来，“是老王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看我们这些能往外跑的，眼睛能喷火！”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都起了毛边的电报纸，动作带着一种对待重要信息的谨慎，“喏，刚收到的，最新情况。”
吴哲和几个靠得近的新兵立刻凑了过来。高城借着车斗晃动的光线，指着电报上潦草的字迹：“之前在川省靠近震区边缘搞演习的兄弟部队，演习首接停了！掉头就往震区中心冲！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清障！用最快的速度，给后面的救援力量，特别是咱们这种带医疗队的，把路啃出来！”
吴哲推了推被颠得有些下滑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高营长，我们离川省实际距离有多远？大概多久能到？”
“远？”高城挑了挑眉，故意卖了个关子。他展开一张同样被揉得皱巴巴的简易军用地图，粗糙的手指用力点在代表他们当前所在位置的标记上，然后沿着一条用红笔勉强勾出的路线，滑到川省的轮廓边缘。“不远，就隔着这么个‘邻居’。”他用手指在川省旁边的空白区域画了个圈，见没人立刻答话，才嘿嘿一笑，带着点“你们地理不行”的得意，“陕南？甘南？都挨着！咱们现在，就是从甘南这边插过去！顺利的话……”他顿了顿，估算了一下路况和可能的阻碍，“一天一夜！差不多能摸到川省地界的边！”
“一天一夜……”车斗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的嘶吼和车身金属部件不堪重负的呻吟。新兵们咀嚼着这个时间，默默计算着。许三多只觉得手里那冰冷的工兵锹柄似乎又沉重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攥得更紧，指节发白，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车外烟尘弥漫的天空方向——一天一夜……那些从天上跳下去的老兵们，现在……应该己经落地了吧？他们落下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余震……会不会就在他们头顶发生？
“瞎琢磨什么呢？”高城粗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用力拍了拍许三多的头盔，发出“哐”的一声响，“担心天上那帮家伙？省省吧！武警、消防、还有地方的救援队，早他妈冲进去了！这会儿功夫，指不定都救出多少人了！咱们晚是晚了点，”他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活儿一点不少！清障开路，打通血管！转运伤员，抢时间就是抢命！有的是硬骨头等着咱们去啃！用不着你们在这儿瞎操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亲历者才有的凝重，指着地图上靠近震中区域一个被红圈反复标注的点：“听说……震中那边，惨啊。砖混的房子，塌得跟小孩堆的积木似的，一推就倒一片。路？全他妈断了，扭曲得跟麻花一样！那些刚从演习场掉头过去的兄弟部队，带着推土机、挖掘机，正好顶上去！咱们轻装快进，到了地方，就接他们的手，顺着他们啃出来的口子，继续往前拱！把生命通道，一米一米地，给老子打通！”
吴哲神色肃然，用力点头：“明白了，高营长。我们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需要做什么，您只管下令！”
“放心！老子不会跟你们客气！”高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逮着壮劳力”的凶狠。他猛地站起身，一手抓着车顶的支架，一手叉腰，对着整个车斗在颠簸中努力稳住身形的新兵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压过了引擎的咆哮：
“都给老子把耳朵竖起来——！别以为坐车就是享福！养精蓄锐！等到了地方，谁他妈要是腿软手抖、拉稀摆带，给老子丢人现眼……”
他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最终落在老A新兵们身上，声音又拔高了一度：
“特别是你们！老A的兵！就算是新兵蛋子，也得给老子扛起比别人多二十斤的担子！听见没有？！”
“是——！！！”
嘶吼般的回应声在狭小的车斗内轰然炸响，撞在冰冷的铁皮上，嗡嗡回响，仿佛连整个卡车都为之一震！
车窗外，景色飞速流转。营区规整的白杨林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崎岖、出黄色岩层的山路。茂密的树冠在头顶交织，阳光艰难地穿透枝叶的缝隙，投下晃动的、斑驳的光点，在新兵们汗涔涔、沾满尘土的脸上跳跃。
许三多靠在冰冷的车斗壁上，感受着身下每一次剧烈的颠簸。他看着车外连绵起伏、在烟尘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山峦轮廓，远处那灰黄色的天际线，仿佛就是战场的边缘。一天一夜的路程，漫长而艰辛。但此刻，他心中那份焦灼似乎被一种沉静的力量抚平了。
至少，他们在这条路上。
至少，他们正朝着那片需要他们的土地，一寸一寸，坚定不移地，碾过去。
这就够了。在这条通往地狱与人间的征途上，前进本身，就是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