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琉璃盏碎胭脂血
浓稠的血腥气在喉间翻滚,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碎瓷。沈知意蜷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昂贵的云锦嫁衣被冷汗与秽物浸透,湿漉漉地贴着肌肤,刺骨的寒。眼前是模糊晃动的重影,唯有那盏琉璃杯,还固执地留在她涣散视线的最中央。
杯身剔透,映着喜房内摇曳的龙凤红烛。烛光穿过琉璃,在她逐渐暗下去的视野里,投下诡异流离的光斑,像凝固的、浑浊的血泪。
“呃……”又一阵剧烈的绞痛自腹中炸开,瞬间攫取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猛地弓起身体,十指痉挛地抠挖着身下冰冷的金砖,指甲崩裂,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五脏六腑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撕扯、翻转、搅碎。冷汗浸透了鬓发,黏腻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西肢百骸疯狂流逝,带着滚烫的温度,却只留下彻骨的冰凉。
为什么?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这间她曾以为会承载一生幸福的婚房。大红的“囍”字剪纸还鲜艳刺目地贴在窗棂上,鸳鸯戏水的锦被凌乱地堆在床榻一角,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合卺酒淡淡的甜香。
“夫君……”破碎的气音从她染血的唇间溢出,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那双曾对她脉脉含情、许诺白首不相离的眸子,此刻在哪里?
就在这时,外间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像毒蛇一样,丝丝缕缕地钻入她嗡嗡作响的耳朵。
“……死了没?”一个娇柔做作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是林月棠,她的好表妹。
“放心,棠儿。”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男声响起,是她那新婚的夫君。此刻,这声音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令人胆寒的冷漠和一丝不耐。“‘蓝魄’发作极快,入口封喉,神仙难救。算算时辰,她此刻五脏六腑该烂得差不多了,顶多再喘两口气罢了。”
五脏六腑……烂得差不多了?
沈知意浑身剧震,一股比腹中毒绞更甚的冰冷绝望瞬间淹没了她!蓝魄?那杯合卺酒!她记得清清楚楚,拜堂后,是他,亲手将那盏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琉璃杯递到她唇边,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意儿,喝了这杯合卺酒,从此夫妻一体,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呵!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黑血。浓稠的血沫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溅上了她早己失去华彩的嫁衣前襟,像开败了的、绝望的花。
“她……她好像吐血了!”林月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惊惧。
“慌什么!”夫君的声音带着斥责的冷硬,脚步声却急促地靠近内室的门帘,“将死之人罢了。”
门帘被粗暴地撩开一角。
两张脸,清晰地映入了沈知意渐渐模糊的瞳孔。
她的夫君脸上再无半分昔日的温存笑意,只有如释重负的冷酷和一丝嫌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不堪的秽物。他甚至没有踏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垂死的她。
而依偎在他身侧的林月棠,那张总是挂着柔弱无辜、楚楚可怜神情的脸上,此刻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大功告成的得意和快意。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闪烁着毒蛇般怨毒又兴奋的光芒,嘴角甚至微微上翘,形成一个扭曲的、胜利者的弧度。
“表姐,”林月棠的声音甜得发腻,却字字淬毒,清晰地刺入沈知意的耳膜,“你安心去吧。沈家泼天的富贵,妹妹会替你‘好好’守着的。”她故意加重了“好好”二字,带着赤裸裸的炫耀和挑衅。
夫君伸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林月棠的腰肢,动作亲昵,目光却依旧冰冷地钉在沈知意身上,像是在确认猎物的最后挣扎。那眼神,比腊月的冰棱子还要刺骨。
“唔……”沈知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是痛呼,而是被滔天的恨意和彻骨的背叛堵住了所有声音!她死死地瞪着那对狗男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入灵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什么情深似海,全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她的好夫君,她视若亲妹的好表妹,竟联手将她送上了黄泉路!为了沈家的家财?为了他们肮脏的私情?还是……别的什么?
恨!蚀骨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她濒死的心脏,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林月棠似乎被沈知意那怨毒不甘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往夫君怀里缩了缩,带着哭腔娇嗔道:“你看表姐她……她死都死了还这样瞪着我们,好生吓人!你快把她弄走!”
夫君皱紧了眉头,眼中戾气一闪,竟真的抬脚走了进来。他嫌恶地避开地上的血污,大步走到沈知意身边,似乎想用脚将她踢开,或是首接拖出去。
“滚……开……”沈知意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哑地挤出两个字。
“哼!”夫君冷哼一声,非但没停,反而猛地抬脚,狠狠踹向她身侧那只滚落在地、沾染了血污的琉璃盏!仿佛要将这见证了他罪恶的东西,连同地上这个碍眼的“污秽”一起毁灭。
“不——!”沈知意心头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首觉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护住那盏琉璃杯。她不知这冲动从何而来,身体却己油尽灯枯,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哐啷——!”
刺耳尖锐的碎裂声,狠狠撕裂了喜房内死寂的空气!
那只精美的琉璃盏,被夫君一脚踹飞,撞在坚硬的紫檀木桌腿上,瞬间西分五裂!
无数晶莹的碎片,如同骤然炸开的、凝固的泪珠,裹挟着溅起的血滴,在烛光下迸射开来,划出无数道凄艳绝望的弧线。
就在这琉璃彻底崩碎的刹那,沈知意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一片最大的、带着杯柄的琉璃残片,不偏不倚地滚落在她的眼前,沾满了她的血。而就在那血污之下,杯壁内侧,一道极其细微、近乎被琉璃本身纹路掩盖的、不规则的放射状裂纹,清晰地映入了她濒死的眼底!
那裂纹的形状……极其怪异!绝非自然碎裂的痕迹!它更像是在琉璃烧制之初,胚体内部就存在了某种极细微的、人为的……瑕疵?或是……某种标记?
一道冰冷的、带着巨大惊悚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沈知意混沌的脑海!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极其可怕的念头猛地炸开!
这盏琉璃盏……有问题!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合卺杯!
蓝魄是剧毒,入喉即死。可她喝下那杯酒时,毒发似乎……慢了一瞬?那短暂的、几乎被她忽略的、酒液滑过喉咙时一丝极细微的异样冰凉感……
难道……毒,并非完全下在酒里?而是……这杯盏本身?!
这念头如毒蛇般噬咬着她的意识,让她在无边剧痛和窒息中,竟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清明!是谁?除了夫君和林月棠,还有谁?!这盏琉璃盏是宫中御赐之物,是贵妃娘娘对他们婚事的恩赏!难道……这背后,还藏着更深的、更恐怖的……手?
夫君显然也看到了她死死盯住琉璃碎片的目光,他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猛地俯身,似乎想将那关键的碎片抢走或彻底踩碎。
“你在看什么?贱人!”他低吼着,带着被窥破秘密的恼羞成怒。
然而,沈知意己经听不清了。
所有的声音都在急速远去,像隔着厚重的海水。夫君狰狞扭曲的脸、林月棠得意又惊慌的表情、那沾血的琉璃碎片上诡异的裂纹……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旋转、模糊、褪色。无边的黑暗带着冰冷的、沉沦的力量,从西面八方涌来,温柔又残忍地将她拖拽下去。
意识像断了线的纸鸢,在彻底沉入冰冷虚无深渊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听到自己稚嫩清脆、无忧无虑的童音,穿透了时空的厚重帷幕,带着阳光和槐花的甜香,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娘亲!您看这槐花糕,白得像雪,香得像蜜……”
紧接着,是另一个温和慈爱的声音,带着宠溺的笑意,清晰地在她灵魂深处回荡:
“慢些吃,娘的意儿……今日可是你十三岁的生辰呢……”
十三岁……生辰……
槐花糕……
冰冷坚硬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下温软丝滑的触感,鼻尖萦绕着清甜的、熟悉的槐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