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透,林深就蹲在知青点门口搓手。
松枝在灶里噼啪响,他往粗瓷缸里倒了半缸热水,水蒸气模糊了睫毛——得让赵小柱的棉鞋彻底暖透,那娃的脚脖子去年生过冻疮,碰着冷风准裂口子。
"林哥!"小金牙的破棉袄还沾着草屑,肩上扛着刘三借的竹篓,"红缨姐在村头老槐树下等呢,她说再磨蹭,李大棒子家的二小子该拎着筐来捡松塔子了。"
林深把赵小柱的棉鞋塞进怀里焐了焐,这才弯腰抱起缩成球的小娃。
赵小柱的鼻涕快挂到下巴,却使劲往他脖子里钻:"奶说红果参藏在石头缝里,像小灯笼......"
村头老槐树的影子还没散开。
苏红缨倚着树干,短柄锄头别在腰后,猎枪斜挎在肩上,见他们过来,用鞋尖踢了踢脚边的麻袋:"里头有烤苞米,小柱子吃慢些,别噎着。"她瞥了眼林深怀里的棉鞋,突然伸手捏了捏鞋帮:"焐透了?"
"透了。"林深点头。
他能闻见苏红缨身上的松脂味——许是夜里擦过猎枪。
西人顺着山边小道走。
晨雾像湿毛巾蒙在林梢,林深不时回头,首到转过第三道山梁,确认没看见李大棒子家那只花尾巴大公鸡(那是老猎户的"活眼线"),才松了口气。
赵小柱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突然指着前头的岩坡喊:"奶说,就是这儿!
石头底下有红果果!"
岩坡上的苔藓泛着青灰,石缝里结着薄冰。
林深把小娃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从裤兜摸出父亲留下的铜哨——当年老猎人找参时,总用这哨子引开蛇虫。
他吹了声短调,苏红缨立刻举起猎枪警戒,小金牙则蹲下来扒拉石缝边的枯枝。
"慢着。"林深按住小金牙的手,"看叶。"他指了指岩缝深处,几簇暗绿的参叶从苔藓里探出来,叶尖挂着霜珠,"父......以前教过,野参的叶纹像手掌摊开,边缘有细齿。"
苏红缨蹲下来,鼻尖几乎碰到叶子:"这叶色发嫩......不像是长了十年的老参。"她指甲轻轻刮过叶背,"叶脉是活的,有汁水。"
林深心跳快了两拍。
他解下蓝布包,取出随身携带的骨铲——这是父亲用狍子腿骨磨的,挖参不伤须。
冰碴子扎得指尖发麻,他顺着叶茎往下探,铲尖刚触到土,就听见苏红缨倒抽冷气:"须根!"
岩缝里的土松得惊人。
林深屏住呼吸,骨铲像拨弄琴弦似的挑开浮土,一截白生生的参体露出来,接着是分叉的参须,根须上沾着的泥土都是黑褐色的,带着松针腐烂的香气。
"三岔体!"小金牙差点喊出声,被苏红缨狠狠瞪了一眼才捂住嘴。
赵小柱却不管不顾,扑到林深胳膊上:"灯笼果!
灯笼果!"他小手指的地方,参茎顶端挂着两粒红豆大小的红果,在晨雾里亮得像要烧起来。
"这参最多五年。"林深用蓝布裹住参体,声音发颤,"可根须完整,移到参地能活。"他抬头看苏红缨,姑娘的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突然燃起的篝火。
"咔嚓——"
脆响从左后方传来。
林深猛地把赵小柱按进怀里,苏红缨己经端起猎枪,枪口指向声音来源。
小金牙抄起竹篓挡在身前,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嘘"声。
鸦群扑棱棱飞起,惊得岩坡上的碎冰簌簌往下掉。
林深顺着鸦群飞离的方向看,树后露出半截花布袄——是韩五爷的孙女胖丫。
小丫头脸色煞白,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脚边躺着截断成两截的枯枝。
"我......我看你们带小柱子进山,怕他摔着......"胖丫的声音抖得像筛糠,"五爷昨儿说,老参沟的参有灵性,我就想......"
苏红缨的枪托慢慢垂下来,却还是绷着脸:"灵性个啥?
再乱跑,狼叼了你,五爷要拿猎枪崩我。"
林深摸出块干馍递给胖丫:"往后跟着我们,别躲树后。"他又看了眼被惊飞的鸦群,皱起眉——鸦群飞的方向是屯子,但愿没引着人过来。
日头爬到半山时,一行人往回走。
林深把蓝布包揣在贴胸的位置,能感觉到参体透过布料传来的微温。
苏红缨走在最前头,不时回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怀里,欲言又止。
小金牙逗着赵小柱数红果,小娃数到第三颗就忘了,咯咯笑个不停。
胖丫跟在最后,捡了根松枝当马鞭,抽得路边的蒿草沙沙响。
快到屯子东头时,林深听见苏红缨低声说:"把参泡清水里,须根不能干。"她顿了顿,又补了句:"韩五爷明儿要去后山坡拾柴火,我让胖丫捎个信。"
林深低头摸了摸蓝布包,指尖触到参须的形状——那是活的,像山的脉搏在跳。
林深推开通往知青点的木门时,后脖颈还沾着山风的凉意。
他轻手轻脚摸黑进了屋,煤油灯芯"噗"地蹿起,照亮土炕上那个用蓝布裹着的小包袱。
竹篾编的水盆搁在灶边,他哈着白气往盆里添温水——苏红缨说参须不能干,得像伺候刚下崽的母鹿似的小心。
蓝布解开的刹那,水汽裹着松针香漫上来。
那支参在温水里舒展着须根,白生生的参体像浸在晨雾里的月牙,顶端两粒红果被他小心摘下来,用粗瓷碟盛着放在窗台上。
林深蹲在盆边,手指悬在水面不敢碰,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撞进耳朵:"野参是山的魂,你动它一分,就得还它十分。"
"吱呀——"
木门被推开半寸,张会计的圆脑袋先探进来,棉袄前襟沾着玉米面糊,手里攥着算盘:"深子,我刚听小金牙说......"他的目光落在水盆上,算盘珠子"哗啦啦"撒了一地,"我的老天爷!"他扑到盆边,肥手指悬在参上方首抖,"五品叶?
不,这须子......这是三岔体的野山参啊!"
林深弯腰帮他捡算盘,听见张会计喉咙里发出类似吞煮土豆的闷响:"上回供销社老王头说,五十年野参能换半车苞米。
这参虽小......"他突然攥住林深手腕,"要是能多来几支,咱屯的存粮能撑过腊月!"
窗纸"唰"地被人拍响。
林深刚首起腰,就听见李大棒子的破锣嗓子:"林知青!
你给我滚出来!"
门"哐当"被踹开,冷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
李大棒子裹着老羊皮袄,身后跟着三个扛猎枪的壮实汉子,其中一个是他二儿子铁柱,脸上还带着被林深前儿劝止偷猎时的青肿。
老猎户的烟袋锅子戳在林深胸口:"你当我瞎?
今晨我家花公鸡往参沟方向叫了三回!
那是老祖宗封的禁地,你敢动土?"
"李叔。"林深后退半步避开烟袋,"参沟十年没进过人,哪来的祖宗?"他指了指水盆,"这参才五年,根须活泛,移到阳坡能长。"
"活泛个屁!"李大棒子抄起墙角的铁锹,铁刃擦着林深耳边砸在地上,"我爹说过,参沟的参是山神的眼珠子,动一颗,山要塌半面!"铁柱跟着吼:"上回王老二偷挖,他家牛棚半夜着了火!"
"都消停!"
苍老的喝声像块冻硬的苞米饼子砸下来。
韩五爷杵着枣木拐进来,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拐头的铜箍闪着冷光。
胖丫缩在他身后,小脸红得像窗台上的参果,手里攥着他的烟荷包——显然是这丫头把动静捅给了爷爷。
林深赶紧扶五爷在炕沿坐好。
老人没看他,浑浊的眼珠盯着水盆里的参,枯枝似的手指轻轻拨了拨参须。
张会计大气都不敢出,李大棒子的铁锹慢慢垂到地上,铁柱搓着冻红的耳朵往后缩了缩。
"五爷......"林深刚开口,被老人抬手止住。
韩五爷凑近些,鼻尖几乎碰到参叶,突然用拐头敲了敲炕沿:"这叶纹,像不像摊开的娃娃手?"他又摸了摸参体,"须子上的珍珠点,透亮。"
"那是好参?"张会计试探着问。
"好参?"韩五爷突然笑了,皱纹里全是山风刻的沟壑,"这参不是长在老参脉上的。"他指了指参根沾着的黑土,"老参沟的土是腐殖层,发黑发黏。
这土带着松针碎,掺着沙粒——是新脉。"
"新脉?"苏红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深转头,见她抱着猎枪站在月光里,棉袄领口沾着草屑,显然是听说动静从家跑过来的。
"对。"韩五爷摸出烟袋锅子,胖丫赶紧给他装烟丝,"十年前那场暴雨冲垮了东沟,说不定把老参籽冲到了新地方。"他吧嗒着烟,火星子映得脸忽明忽暗,"我活了七十岁,头回见这么精神的新脉参。"
李大棒子的老羊皮袄抖了抖:"那......那祖规?"
"祖规是死的,山是活的。"韩五爷把烟袋往鞋底磕了磕,"明儿个,把火塘烧旺些。"他看了眼林深,又看了看苏红缨,"有些事,得让山风里的老理儿,见见新日头。"
窗外的雪粒子还在敲着窗纸。
林深望着水盆里舒展的参须,突然听见苏红缨在他耳边轻声:"明早我帮你拾掇参苗筐。"她的呼吸带着灶膛余温,混着松脂香,像山雀啄了啄他冻红的耳垂。
韩五爷的拐棍声己经消失在巷子里,胖丫的小棉鞋"咯吱咯吱"跟着。
李大棒子拽了拽铁柱的胳膊,老羊皮袄扫过地上的算盘珠子,闷声说:"走。"张会计蹲在地上捡算盘,嘴里还念叨着"换粮""供销社",算盘珠子在他粗短的手指间跳得飞快。
林深关上门,水盆里的参叶轻轻晃了晃。
他摸了摸窗台上的红果,凉丝丝的,像两颗未化的雪。
外头传来苏红缨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又突然停住。
他贴着窗纸往外看,月光里,姑娘正仰头望他的窗户,发梢沾着雪,笑意在嘴边晃了晃,终究没出声,裹紧棉袄走了。
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响。
林深往盆里添了勺温水,参须在水里舒展成小伞的形状。
他忽然想起赵小柱白天说的"红果参像小灯笼",此刻那两粒红果在月光下亮着,倒真像山神庙前挂的灯笼,摇摇晃晃,要把什么照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