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细密、缠绵,却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潮闷,沉沉压在1934年初秋的码头上。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远处江轮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水汽氤氲,弥漫在狭窄的青石板巷弄里,湿透了每一块砖石,也浸润了空气中铁锈、江水与陈旧木料混合的复杂气味。
沈清婉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站在巷口。伞是桐油浸过的,泛着温润的浅褐光泽,在迷蒙的雨雾里,像一朵孤独漂浮的莲。伞面隔绝了头顶沉坠的雨丝,却隔不开西面八方涌来的、属于这座庞大军用码头的喧嚣与肃杀。汽笛嘶鸣,短促尖锐,撕裂雨幕;沉重的军靴踏过积水石板,发出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咔哒”声,伴随着粗粝的号令;搬运工佝偻着背,将印着“军用”字样的木箱扛上停泊的货轮,黝黑的脊梁在湿透的粗布下绷紧,汗水混着雨水蜿蜒流下。
这是她穿越而来的第七天。七天,足够她从最初的惊惶无措,跌入更深的迷惘与冰冷现实。陌生的年代,陌生的身份——一个即将被送往遥远西北,与素未谋面的“丈夫”顾鸿铭完婚的“新女性”。她紧了紧臂弯里夹着的那本硬壳书,指腹无意识地着书脊边缘。书是她在混乱中唯一抓住的旧物,来自她真正的时代——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a)。深红色的封面,在白蒙蒙的雨汽里,像一团微弱但执拗燃烧的火苗,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精神浮木。
巷子深处传来更密集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她下意识地侧身避让,伞沿微抬。视线穿过细密的雨帘,落在巷子那头。几个穿着笔挺黄呢军装的身影正簇拥着一个同样装束、身形挺拔的青年军官,朝这边走来。军靴踏在湿滑的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雨,似乎在这一刻下得更密了些。沈清婉的目光,越过伞沿垂落的水线,猝不及防地与为首那名军官的视线撞上。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军官很年轻,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眼镜,镜片在雨天的灰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在他线条清晰、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一道深重的阴影。军装笔挺,一丝不苟地裹着他颀长的身躯,肩章上的徽记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冷硬。他正微侧着头,听身旁副官低声汇报着什么,薄唇紧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疲惫?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倦意,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沈清婉也能清晰地捕捉到。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目光如电,穿透了层层雨丝,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并非审视,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攫取,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沈清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不是没见过好看的人,但眼前这人,像一幅被雨水洇湿的工笔画,清俊的轮廓下藏着锐利的笔锋,温润的眼镜也掩不住眉宇间那抹若有似无的疏离与沉郁。一种极其复杂的气质,在潮湿阴冷的码头雨巷里,突兀地撞入她的眼帘。
这短暂的视线交汇,不过一息。军官身旁的副官似乎察觉了上司的分神,低声又提醒了一句。军官迅速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错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脚步未停,继续朝巷口走来。他身后的卫兵们目不斜视,步伐整齐划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随着他们的靠近,巷子里原本嘈杂的雨声似乎都被这整齐的步伐声所压制。
沈清婉下意识地将油纸伞又压低了些,身体更紧地贴着冰凉的砖墙。她垂下眼睑,盯着自己脚下被雨水打湿的布鞋鞋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花纹。她能感觉到那队人经过时带起的微冷气流,混合着湿呢子军装特有的气味和淡淡的烟草味。脚步声就在身侧响起,沉重、规律,敲打着石板,也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屏住呼吸。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贴墙太紧,也许是心神不宁,沈清婉夹在臂弯里的那本《西行漫记》毫无预兆地滑脱,“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积着薄水的青石板上。深红色的封面,在灰暗的雨巷里,显得格外刺眼。
脚步声戛然而止。
沈清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立刻弯腰去捡,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被雨水迅速浸湿的硬壳封面,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却比她更快一步,稳稳地将书拾了起来。
她愕然抬头。
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军官。他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就站在离她不足一尺的地方。雨水顺着他军帽的帽檐滴落,砸在他挺括的肩章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手中的书上。雨水己经迅速在深红色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暗色,封面上烫金的英文书名和那颗著名的红星图案,在湿漉漉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封面,抹去一点溅上的泥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银丝镜框后的目光似乎在那红星上停顿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抬起眼,将书递还给她。
“你的书。”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清冷的质感,穿透雨声传来,像初春尚未解冻的溪流,平静下藏着寒意。
“谢谢。”沈清婉接过书,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白手套,一股凉意瞬间传递过来。她能感觉到他目光的停留,那目光不再像刚才惊鸿一瞥时的复杂,而是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观察。也许是在看她的穿着?一件半旧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洗得发白,在这充斥着军绿和粗布的环境里格格不入;也许是在看她脸上无法掩饰的、属于异乡人的迷茫和不安?
她迅速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将书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湿透的封面紧紧贴着她的手臂,冰冷的触感首抵心底。
军官没有再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那副银丝眼镜在转身的瞬间,镜片掠过一道冰冷的光,映着巷口更深的灰暗。他不再停留,迈开步伐,带着那队沉默的卫兵,径首走出了雨巷,身影很快消失在码头更庞大喧嚣的雨幕和军绿色人潮中。
巷口的风裹挟着更冰冷的雨丝灌了进来,吹得沈清婉打了个寒噤。她依旧抱着那本湿漉漉的书,站在原地,油纸伞的边缘滴下的水珠连成一线,在她脚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刚才那一幕,短暂得像雨巷里一个不真实的剪影。那军官的目光,他拾书时指尖拂过封面的专注,他声音里的清冷,还有那镜片反光下的模糊神色……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平息,就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下。
“沈小姐!沈小姐!这边!”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略显焦急的喊声穿透雨幕传来。
沈清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色短褂、管事模样的人,正撑着黑伞,在码头人流的边缘朝她用力挥手。那是顾家派来接她的人。他身后不远处,赫然停着一列深绿色的军用列车。庞大的钢铁身躯在雨水中泛着冷硬的光泽,黑洞洞的车窗紧闭,像一排排沉默的眼睛。车厢连接处,有荷枪实弹的卫兵肃立,枪刺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闪烁着寒芒。火车头巨大的烟囱正缓慢地喷吐着浓重的黑烟,融入低垂的雨云,发出沉闷的、如同巨兽喘息般的“呜——”鸣响。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随着这列钢铁巨兽的轰鸣,扑面而来。这不再是雨巷里擦肩而过的、带着复杂审视的目光,而是一种冰冷、坚硬、无法抗拒的实体存在。它将带她离开这片潮湿的江南,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属于西北顾家的命运。
沈清婉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煤烟味的湿冷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与寒意。她最后看了一眼军官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茫茫雨幕和涌动的人潮,再无半分痕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相遇,连同那本滑落的《西行漫记》,都只是这压抑码头雨景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她紧了紧怀中的书,书页被雨水浸透,沉甸甸的。然后,她抬起脚步,走向那个挥手的管事,走向那列沉默的、如同钢铁牢笼般的军用列车。油纸伞在风雨中微微晃动,伞面上绘着的几竿翠竹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显得格外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