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岸风柔,针脚藏心
我十二岁那年,江南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早。柳枝才抽出嫩芽,巷口己泛起清晨的雾气。水声潺潺,岸边青石潮湿,卖藕粉的小贩、叫卖绣线的老婆子、挑水的姑娘,一一划过我眼角。
我坐在自家院子东角的矮榻上,手中针线飞舞,正赶制顾家千金春宴所穿的裙子——是那顾晚棠为她嫡妹顾婉娘订的,说是要在镇上的比赏宴上露一回脸。
裙角绣碧莲,我刚落下一针,母亲杜氏的声音便自水井边传来,温温柔柔地缠在春雾里:
“针脚要收紧,别飘了。顾家那眼光,可是最挑你这几针头。”
“知道了娘。”我应了一声,手下更小心了些。
我娘,绣坊出身,嫁进林家为正室,靠一双巧手撑起了家中半间绣铺,也教出几位得用的绣娘。只可惜林家人识她的人少,轻她的人多。
父亲林守仁,出身读书人,曾中过秀才,自负清高,说“读书人不屑商贾之道”,可偏偏每日里又要从我娘的账上讨银子,贴补应酬开销。他一心要将林家“立回士族门楣”,可这门楣,似乎只靠我娘在后宅针下生银。
在他眼中,娘是“娶来谋利的绣娘”,我与妹妹清书,则是“需花嫁妆的负担”。唯有那才五岁的弟弟林墨尧,是他眼中唯一的希望。
“清遥,若你是男孩就好了。”他常一边抚着墨尧背书,一边斜睨我,“咱林家才有出息。”
我从小听惯这话,不爱听,却不反驳。父亲心中早有他的算计,我,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时改写的草纸而己。
那日午后,我刚绣完最后一圈碧莲,起身想回房,母亲忽然唤我:
“清遥,去厨房看看鸡汤,小墨刚从书塾回来,要给他补一补。”
“为何不让清书去?她这会儿闲着。”
“她不会看火。”母亲轻描淡写一句,“你早学会了,不是吗?”
我没再言语,转身进了厨房。
老母鸡炖得正香,汤面浮着黄花,我顺手添了几片黄芪与当归,想着小墨近来咳嗽,娘怕他受了风寒。
端上桌时,热气腾腾,父亲正低声教弟弟诵《论语》。他第一筷就夹了一块鸡胸给墨尧,语气宠溺:
“尧儿,多喝点,补气养身。”
清书小声笑:“弟弟有口福。”
我刚舀起汤,父亲忽然皱眉道:“清遥少吃点,女孩子喝这般补汤做什么?”
我一怔,筷子悬在半空,终是换了勺子,只舀了点清汤。母亲察觉,默不作声地将一筷素笋夹到我碗中。
那笋丝细得几乎透明,浮在清汤里,像极了我这半日来的一点心绪。
一餐饭我吃得没滋没味。饭后收碗,我站在厨房窗前发呆,窗外是初春的月亮,雾蒙蒙的,像温柔的大姐。我常看着它想,如果我也是个男儿身,会不会被父亲带着读书、抄经,而不是只做灶台边的煲汤人?
但我不是。
我是林清遥,是林家嫡出长女,是账册上的红字,是裙角上的莲瓣,是灶火前的一盅鸡汤。
这一天,我绣好了顾家千金的春裙,炖好了弟弟的补汤,也洗净了母亲账房的碗筷,却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索性起身,打开母亲藏在柜底的账簿。
那是她每日的账——银钱进出、布料存耗、针娘工资,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笔迹细致、整齐,如她针脚。
我手指滑过账角空白,忽然有一个念头——
我要把这账本,写上我的名字。
不是因为我爱钱,而是因为在这林家,银钱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父亲不听你说话,但他认账;
祖母看不起你手艺,但她信账;
三婶八姨背后冷言,但她们要账过日子。
若我做不得嫡子,那我就做账主。
夜己深,水巷寂静。我合上账本,钻进厚被,心跳却久久未歇。
我不再梦见裙角飞花,不再梦汤香盈室,只梦见自己坐在绣局当中,翻账、管人、控银,父亲不敢低看,祖母不敢苛责,所有人都得唤我一声:
林家大娘子,清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