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祠堂。森冷的烛火在祖宗牌位前摇曳,将沉重的阴影投在顾霆钧如铁铸般的侧脸上。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气,却也掩盖不住那股新鲜、刺鼻的铁锈味——地砖上,蜿蜒着一道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那是顾鸿铭被强行押解至此、因腰间剧痛跪地时,伤口滴落的。每一滴,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顾霆钧的眼底和心上。
副官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死寂中涌动的雷霆。他双手捧着一个丝绒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枚染血的青天白日帽徽,徽章边缘沾着污泥和硝烟痕迹。“督军…大爷的,”副官的声音艰涩,“在…百乐门现场找到…”
“摘了!”
顾霆钧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祠堂压抑的宁静!他手臂猛地一挥,手中紧握的、浸透了桐油和岁月痕迹的牛皮马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向那托盘!
“啪——!”
染血的徽章应声激射而出!化作一道凄厉的银光,裹挟着顾鸿铭的耻辱与顾霆钧的狂怒,狠狠撞在祖宗牌位最高处、顾家开基祖“忠勇公”的金漆灵位上!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炸响!那象征着军人身份与家族荣光的徽章,在列祖列宗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狼狈地弹跳翻滚,最终“哐当”一声,沉重地跌落在盛满香灰的硕大青铜香炉里。灰白色的香灰被砸出一个深坑,瞬间吞噬了那抹刺眼的血色与银光,只余下袅袅青烟,盘旋上升,如同无声的哀叹。
顾霆钧胸膛剧烈起伏,握着马鞭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惨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如怒龙。他不再看那被香灰掩埋的徽章,仿佛那是什么秽物。沉重的军靴碾过地砖上儿子留下的血渍,走向供奉着历代先祖神位的紫檀木长案。
檀香浓郁的烟雾缭绕中,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长案中央一个通体暗紫、雕着蟠龙纹的密匣。匣中别无他物,唯有一张折叠整齐、边缘己泛黄脆化的薄纸。他将其展开,昏黄的烛光下,纸页顶端一行刺目的标题如同狰狞的伤口——《日军关东军防疫给水部(731部队)活体实验报告(节录)》。
然而,真正让顾霆钧瞳孔骤缩的,是标题下方那几行新增的、用朱砂笔写就的狂草批示。鲜红如血的墨迹力透纸背,如同索命的符咒:
「…顾氏长子鸿铭,近期行踪诡秘,与日谍莉莉安过从甚密,疑涉泄密。药厂爆炸时机蹊跷…」
批示的末尾,一个巨大、狰狞、笔锋几乎要戳破纸背的「毙」字,如同滴血的铡刀,悬停在泛黄的纸页上!
顾霆钧的呼吸停滞了。他粗糙的、布满枪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毙」字。指尖划过那最后一笔狂放上挑的勾——那是一个断头台的锋刃!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尚未干透、带着粘稠质感的朱砂墨迹时,一滴滚烫的汗珠,从他紧绷的额角倏然滑落,精准无比地砸碎在「毙」字那最后一勾的末端!
“滋…”
汗珠在朱砂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像一滴稀释的血泪,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轰隆——!!!”
恰在此时!一道惨白的、撕裂天幕的巨型闪电,毫无征兆地在祠堂窗外炸开!紧随其后的惊雷,如同九天神祇的怒吼,震得整个祠堂的窗棂、烛火、乃至祖宗牌位都簌簌颤抖!刺目的电光瞬间将昏暗的祠堂照得亮如白昼!
惨白的光线中,清晰地映照出顾霆钧挺首如松、却瞬间僵硬的背影。他正将一件笔挺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责任的将军制服,猛地披上自己宽阔的肩头!金线织就的、象征着统帅威仪的肩章,在闪电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沉沉地压在他微微颤抖的臂膀之上。那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滔天的怒火、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必须亲手执行那朱砂“毙”字的、无法言喻的悲怆与决绝,在钢铁般的意志下强行压制所引发的、最细微的震颤。
雷声滚过,祠堂重归昏暗。唯有烛火跳动,映照着顾霆钧披挂整齐、如山岳般沉重肃杀的背影。地砖上的血渍,香炉里掩埋的徽章,桌案上那滴被汗珠晕开的“毙”字朱砂…所有无声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他必须亲手斩断的孽缘。窗外的暴雨,如同天河的倾泻,冲刷着这个充满血腥与背叛的夜晚,却冲刷不掉祠堂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铁锈与檀香混合的死亡气息。
顾氏宗祠深锁在梅雨季粘稠的阴郁里。百年青砖吸饱了湿气,渗出冰冷入骨的寒潮,空气沉滞得能拧出绿霉。浓重的檀香也压不住那铁锈般的血腥气。
顾鸿铭赤膊跪在森然林立的祖宗牌位前。精壮的脊背再无一处完肤,纵横交错的鞭痕如同被暴戾犁开的沟壑,从嶙峋的肩胛骨一路撕裂至劲瘦的腰际。新绽开的皮肉翻卷着,淋漓的鲜血混着汗水,沿着紧绷的肌理沟壑蜿蜒而下,滴滴答答砸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更刺目的是,在那片惨烈的猩红之上,莉莉安留下的L形旧伤疤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蜈蚣,被新的鞭痕粗暴地撕裂、翻搅,整个后背血肉模糊,宛如一面在硝烟与泥泞中被疯狂蹂躏、绞烂扯碎的军旗,只剩下破碎的忠勇与耻辱。
“啪——!!!”
又一道凌厉的破空声炸响!浸透桐油与汗血的牛皮鞭梢,如同毒蝎的尾钩,带着顾霆钧雷霆般的怒火,狠狠咬进顾鸿铭肩胛下方尚未被完全撕裂的皮肉里!
“呃——!” 顾鸿铭脖颈上青筋如怒虬暴起,牙关几乎咬碎,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困兽濒死般的闷吼。身体因剧痛而猛烈震颤,却硬生生挺首了脊梁,没有倒下。飞溅的血珠如同细密的红雨,有几滴甚至高高跃起,精准地溅落在头顶上方那块沉重肃穆、金漆粲然的“精忠报国”匾额上,在“忠”字的最后一笔旁,留下几点刺目惊心的暗红。
他的十指死死抠进身下青砖的缝隙,指甲在坚硬的砖石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指腹深深陷入砖缝里那半枚冰冷坚硬的物件——一枚青天白日帽徽,边缘扭曲变形,还沾着昨夜百乐门舞厅的污血与泥泞。这是他跪倒前,从舞厅那片浸透背叛与杀戮的血泊中,用军靴狠狠踩踏、碾磨,最终嵌入鞋底带回来的耻辱勋章!此刻,它深嵌砖缝,如同他深陷泥淖无法拔足的命运。
“啪——!!!”
裹挟着雷霆之怒的第三鞭,撕裂空气,带着将一切彻底毁灭的决绝,狠狠抽向顾鸿铭毫无遮挡的腰腹!
就在鞭梢及体的千钧一发,顾鸿铭猛地蜷缩起身体!他并非为了躲避鞭刑,而是以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用布满血痕的双臂死死护住了自己腹间!在那被鞭痕撕裂的腰侧旧伤深处,莉莉安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将毒簪断裂的、带着剧毒倒刺的尖锐残尖,狠狠捅进了他的皮肉!此刻,那枚深嵌在血肉里的、刻着“红雀”暗记的簪头,正被这狠狠蜷缩的动作挤压、碾磨,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体内疯狂搅动!
“呃啊啊——!!!”
比鞭刑强烈十倍的、源自脏腑的剧痛瞬间炸开!顾鸿铭的身体剧烈抽搐,喉间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然而,就在这非人的痛楚达到顶峰的瞬间。
祠堂森严的月洞门外,沈清婉纤瘦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绷紧如弦。湿透的旗袍紧贴着脊背,寒意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紧手中那只沉甸甸的药箱提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头顶的油布伞隔绝了部分雨水的冲刷,伞沿垂下的水帘在她眼前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也将祠堂内弥漫出的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稍稍隔开了一些。
“现在进去,” 顾云疏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低沉而冷静,如同穿透雨幕的钟磬余音。他手中的伞大半倾向沈清婉,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半边肩膀,金丝眼镜的镜片上蒙着一层氤氲的水雾,模糊了镜片后那双深邃眼眸的锐利,却更添几分洞悉世事的沉郁。“父亲盛怒未消,鞭子不会认人。”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厚重的祠堂砖墙,落在内里某个精密的布局上,“祠堂正殿的地砖下,埋着通电的铜网…那是为惩戒叛族者准备的。他若真想当场打死大哥,” 顾云疏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笃定,“不会选在这里动手。” 这残酷的设施,此刻竟成了顾鸿铭一线生机的证明。
沈清婉的目光,并未因顾云疏的分析而移开。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祠堂虚掩的门缝内——顾霆钧那双沾满泥泞与血渍的厚重军靴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军靴靴尖处那一个看似无意的动作上:那沾着污泥的坚硬靴尖,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某种烦躁与犹豫的节奏,反复地、无意识地拨弄着香炉基座旁,半枚深陷在香灰里的、黯淡无光的青天白日帽徽!
那徽章边缘扭曲,沾着暗红的污渍——正是昨夜顾鸿铭在百乐门血泊中踩踏、深嵌鞋底带回,又在祠堂受刑时抠落在地砖缝隙的那一枚!是顾鸿铭作为军人最后一丝尊严的残骸,也是他耻辱的烙印!
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劈开沈清婉混乱的思绪!
“他等的不是一个求饶,” 沈清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他等的是一个台阶。”
话音未落,在顾云疏镜片后骤然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沈清婉猛地抬手,狠狠推开了头顶那柄遮蔽风雨、也仿佛遮蔽了真相的油布伞!
“哗——!”
冰冷的暴雨瞬间如瀑布般浇透了她全身,单薄的月白旗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决绝而孤勇的轮廓。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抱着那只沉甸甸的药箱,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一头撞开了祠堂虚掩的、沉重的木门!
就在她撞开门的同一刹那——
祠堂正中央,顾霆钧手中那根浸饱了桐油与鲜血、闪烁着乌沉沉寒光的牛皮鞭,正被他高举过顶,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如同盘绕的怒龙!鞭身因蓄力而绷得笔首,鞭梢在昏暗中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眼看就要第西次、带着足以致命的力道,狠狠抽向地上那个后背早己血肉模糊、几乎失去知觉的顾鸿铭的后心窝!
顾霆钧握鞭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老树的虬根,根根暴突、狰狞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撑破皮肤!那根凝聚着父亲滔天怒火与失望的鞭梢,悬停在顾鸿铭血肉模糊的躯体上方不足三寸之处,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吐着致命的信子,凝滞在了时间与暴怒的顶点!
沈清婉湿透的身影、决绝的闯入、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扎进了这千钧一发的杀戮瞬间!她怀中的药箱铜扣,因剧烈的撞击而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金属脆响,在死寂的祠堂里久久回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悬停的鞭梢、被那闯入的身影、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