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青鸟街的石板路还泛着潮气。老徐的面摊支起两口大锅,一口熬着奶白的鲫鱼汤,另一口煮着碱水面。顾芝蹲在灶台后头剥蒜,指尖沾着鱼鳞的银光,蓝布围裙被晨雾洇得发暗。
“丫头,葱花切细些!”老徐抡着漏勺搅汤,袖口卷到肘间,露出小臂上蚯蚓似的疤,“孙老狗昨儿砸了东街两家铺子,说是查走私——咱这鱼汤面可别沾腥气。”
顾芝的刀在案板上“哒哒”响:“您这汤里搁了当归,孙老爷闻着药味就犯怵。”
“当归活血,专治黑心肝。”周默存从雾里晃出来,月白衫子角沾着泥,手里拎着荷叶包,“张瘸子盯上裁缝铺了,苏荷的煤炉子今早被泼了狗血。”
老徐“啪”地摔了漏勺:“狗娘养的!老子往他瘸腿上再补一棍!”
“补什么?补点辣椒油?”周默存掀开荷叶包,蟹壳黄烧饼的芝麻香混着葱油味窜出来,“苏荷让我捎话——晌午去她铺子试衣裳,巡捕房的陈队长订了套西装。”
“玉荷裁缝铺”的玻璃橱窗上还留着几道煤灰指印,晨光斜斜切进来,照在案头一匹阴丹士林蓝的布料上。苏荷弓着背踩缝纫机,敞口布鞋的鞋面沾了线头,随着踏板“嗒嗒”响,鞋尖上的荷花影子在布料上一跳一跳。
顾芝抱着几卷绸缎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苏姐,周先生说这些料子是孙府库房‘剩’的,让您看着处置。”
“剩的?”苏荷头也不抬,剪刀“咔嚓”裁开缎子,“孙老狗纳第八房时扯的杭绸吧?瞧瞧这织金牡丹——俗得像棺材铺的寿被。”
门帘忽地一掀,穿灰布衫的老太太探头进来:“苏老板,我那件短袄改好了没?”
“早好了!”苏荷从衣架上扯下件绛紫色短袄,袖口密密匝匝滚着韭菜边,“按您说的,袖筒放宽一寸,下摆收短——下田插秧利索!”
老太太摸着针脚首咂嘴:“这手艺比东街王裁缝强多了!他非说我这老骨头穿不了鲜亮色……”
“鲜亮色?”苏荷冷笑一声,扯开案头的靛蓝粗布,“您瞧瞧这料子——染坊新出的‘夜海蓝’,衬得人气色比孙府姨太还强!”
老太太付钱时,铜板“叮当”落在铁盒里。苏荷突然按住她的手:“婶子,兜里那包松子糖——是给码头刘三爷家的小孙子捎的吧?”
老太太脸色一僵,糖纸窸窣响:“你、你咋知道……”
“糖纸角沾了鱼腥味。”苏荷捻了粒松子糖丢进嘴里,“跟刘三爷说,今儿潮水大,船锚得栓双扣。”
人一走,顾芝立刻插上门闩:“那老太太是闸北工会的眼线?”
“工会老赵的丈母娘。”苏荷掀开缝纫机底板,掏出张油渍斑斑的码头布防图,“刘三爷的渔船今早装‘海鲜’,得防着孙府的巡逻艇。”
顾芝盯着布防图上的朱砂记号:“您用缝衣针画的?”
“孙老狗的眼线可盯不住针脚。”苏荷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朵荷,“工会的兄弟扮成布贩,明日来取货——那匹杭绸里缝了半本账目。”
门外忽然传来刹车声。陈队长腆着肚子进来,警服扣子绷得快要弹开:“苏老板,我那套西装——”
“您试试。”苏荷拎起衣架,西装后摆短了一截,“按您上月的尺寸裁的,哪晓得这俩月……”她瞟了眼陈队长的肚子,“陈队长日夜操劳,怕是没少赴宴吧?”
陈队长涨红了脸,警棍“咣”地砸在案上:“你耍我?!”
“哪儿敢呀。”周默存从里屋晃出来,指尖捏着张泛黄照片,“陈太太昨儿在霞飞路买了三盒香粉,说是记在您账上?”照片里,陈队长搂着的手正往旗袍衩里探。
陈队长一把抢过照片撕得粉碎:“你个娘们儿找死!”
“撕了不打紧。”周默存从袖口又摸出张底片,“《申报》王记者那儿还有一沓——明儿头条就叫‘巡捕房队长夜会百乐门’?”
陈队长的手抖得像抽风,警棍“当啷”掉在地上。苏荷突然抓起剪刀,“咔嚓”一声:“您要是不满意,我再改改??”
“不用改!!满意的满意的。”陈队长胡乱套上西装,后摆吊在屁股上像条狗尾巴,“钱我加倍!底片给我!”
周默存把底片塞进他警服口袋:“孙府码头今晚九点换岗,陈队长可得‘亲自巡查’啊。”
人散后,顾芝摸着那匹杭绸倒吸凉气:“这里头真缝了账本?”
“孙老狗吃空饷的名录。”苏荷挑开暗线,绸缎夹层里露出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他给八姨太订的旗袍料子,倒成了送他进棺材的裹尸布。”
暮色染红江面时,闸北工会的“布贩”推门进来。苏荷把杭绸卷成筒,蘸着朱砂在封口处画了朵荷:“告诉老赵,染坊新到的‘夜海蓝’——下水三次都不褪色。”
对街面摊飘来葱油香,老徐敲着锅沿喊:“鱼汤面出锅!”
周默存倚在裁缝铺门口,忽然眯起眼——张瘸子的枣木拐杖从巷尾闪过,杖头挂着的油纸包里,隐约露出半块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