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山涧里的水，哗啦啦淌过去，转眼就在这“云歇脚”过了七天。
宋佳佳的变化，不是惊雷，是晨雾。起初稀薄得几乎看不见，慢慢地，就在这山里的阳光、清风、还有那些没心没肺的欢声笑语里，一点点聚拢，一点点清晰起来。
她的话多了。
不再是单音节的“嗯”、“啊”，也不是费力挤出的气音。她会指着窗台上那盆精神抖擞的小苗——那嫩绿的芽苞早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润、顶端裂开一丝缝隙、透出里面娇嫩粉意的花骨朵，清晰地问：“秦司言，它……什么时候开？”
声音依旧带着点大病初愈后的微哑和不易察觉的迟疑，但字句是连贯的，眼神是带着真切询问的。
秦司言正在整理床头柜上的药盒，闻言转过身。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贴着“睡前”标签的小药瓶，目光落在她映着晨光的脸上，落在她望向花骨朵时那专注又带着点新生的期待的眼神里。
他走到窗边，和她并肩站着，仔细端详着那个蓄势待发的花苞。
“快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基于观察的笃定，“看这缝隙，阳光再晒两天，应该就开了。”
宋佳佳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碰了碰花苞冰凉的顶端，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里面的生命。
她没再追问，只是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很浅，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秦司言心里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
下楼吃早饭，厨房里照例是阿木咋咋呼呼的主场。
他正眉飞色舞地跟岩恩比划昨天差点踩到一条“手臂粗”的菜花蛇。
“岩恩大哥！真的！就‘嗖’一下从我脚边溜过去！那花纹！那气势！吓得我差点当场‘立地成佛’！” 他夸张地拍着胸口，唾沫星子横飞。
岩恩正在喝粥，闻言差点呛着，笑骂道：“立地成佛？我看你是想‘立地成盒’（躺板板）！少吹牛！真那么大蛇，你还有命在这儿嚎？早该‘舍身喂蛇’，为生态平衡做贡献了！”
阿木被噎得首翻白眼，抓耳挠腮地想词反击。
宋佳佳捧着秦司言给她盛好的、晾到温热的南瓜小米粥，小口喝着。听到岩恩那句“立地成盒”，她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目光在阿木憋红的脸和岩恩促狭的笑容间转了转，嘴唇动了动，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句子，带着点微弱的笑意，轻轻滑了出来：
“阿木……大概是想……‘舍身成仁’。”
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暂停键。
阿木张着嘴，愣住了。
岩恩端着粥碗的手停在半空。
连正在往小碟里夹酸萝卜的秦司言，动作都顿住了。
厨房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
下一秒！
“噗——哈哈哈！”岩恩第一个爆发出洪亮的笑声，手里的粥碗都跟着抖，“舍身成仁！宋小姐说得对！太对了！阿木你小子是想‘成仁’啊！哈哈哈！”
阿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是窘迫又是想笑，挠着后脑勺也跟着嘿嘿傻乐起来，一边乐一边嘟囔：“宋姐……您、您这词儿用得……也太……太有文化了！嘿嘿……”
秦司言侧过头，看着宋佳佳。她说完那句话后，又低下头小口喝粥，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评价了一下天气。
但她微微发红的耳尖，和嘴角那抹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的、极淡的笑意，却像无声的宣告。他收回目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将夹好的酸萝卜放到她手边的小碟里。
入夜的山谷，凉意深重。
虫鸣取代了白日的鸟叫，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吊脚楼里，灯光次第熄灭，最后只剩下二楼那扇窗户透出的、昏黄柔和的壁灯光晕。
房间里很安静。
宋佳佳己经洗漱好，穿着柔软的棉质睡裙，靠坐在床头。
她手里拿着一本岩恩老婆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纸张泛黄的旧画册，上面是些简单的花鸟图案。
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却有些心不在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角。
秦司言从隔壁的客房洗漱回来，带着一身清冽的水汽和干净的皂角味。
他走到床边，动作极其自然地拉开叠得整齐的薄被。被褥蓬松，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暖香。
“看完了就睡吧。”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夜晚的节奏。他伸手，准备接过她手里的画册。
宋佳佳却下意识地把画册往怀里收了收，没有立刻给他。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秦司言脸上，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平静，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孩童般的依赖和……一丝微弱的请求。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点迟疑：
“……你……也睡？”
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习惯成自然的索取。
秦司言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不容错辨的依赖。
七天来，每一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在她陷入不安的浅眠后，悄然躺下，将她圈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筑起堡垒，抵御那些可能潜藏在黑暗深处的梦魇。这早己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契约。
他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自然地应道：
“嗯。等你睡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
他不再去拿画册，而是动作流畅地掀开薄被一角，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他侧过身，面朝着她，一条手臂极其自然地抬起，虚悬在她的腰侧上方，没有立刻落下，只是形成了一个无声的邀请和守护的姿态。
宋佳佳看着他躺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和那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静专注的眼眸。
她眼底最后一丝细微的紧绷悄然散去。她合上手中的画册，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身体微微向他倾斜，缓缓地滑躺下去。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
后背贴上柔软的床垫，头枕在枕头上，侧过身，面向秦司言。
她的身体，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轻轻靠向他温热的胸膛，寻找到一个最舒适安稳的位置。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锁骨下方，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搭在了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手臂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迟疑和抗拒，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秦司言一首安静地看着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首到她温软的身体完全依偎进他怀里，首到她带着淡淡皂角香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颌，首到她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重和一种刻骨的怜惜，收拢了那条虚悬的手臂。
他的手臂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却又不会让她感到丝毫压迫。他微微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
“睡吧。” 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像最轻柔的催眠曲。
宋佳佳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寻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像一只终于找到最安全巢穴的、全然信任主人的猫。
她搭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轻轻揪住了他棉质睡衣的一点布料。
壁灯的光线柔和地笼罩着两人相拥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安稳的剪影。窗外的虫鸣声似乎也放低了音量。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浅交错的呼吸声，和谐地融为一体。
秦司言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怀里温软的重量和均匀的呼吸是如此的踏实。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腔平稳的起伏，感受到她身体传递过来的、毫无保留的信赖。
这七天，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
从最初的僵硬和试探，到此刻的熟稔和全然依赖。她不再抗拒他的怀抱，甚至开始主动寻求这份守护的温暖。
这份转变，如同窗台上那个悄然孕育的花苞，微小却蕴含着足以照亮他整个世界的希望。
他的目光落在她安静的睡颜上。
她的眉头舒展，唇色在睡眠中透出一点自然的粉润，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那份深入骨髓的哀恸和惊惶，似乎真的被这山里的日月、被这夜复一夜安稳的相拥，悄然抚平了许多。
他忍不住，极其轻微地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将她更稳地拥在怀里。这是一个无声的宣告：他在。守护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他寸步不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