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九月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个个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悬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地翻滚、沉浮。何叙白站在队列里,背脊挺得如同他肩章上那两道崭新的细杠,钢针一般。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军装硬挺的领口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股陈旧座椅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立正——!”
口令声在空旷的礼堂里撞出回响,数百双军靴后跟瞬间并拢,发出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咔”一声。主席台上,院长、政委神情肃穆,肩头的大校肩章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芒。何叙白的目光掠过前排学员同样汗湿的后颈,掠过讲台上方悬挂的巨大军徽,最终落在窗外梧桐树被晒得有些蔫的叶子上。这是军校第二年的开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感——基础训练己成过去,真正的磨砺和淘汰,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去年新训时的手忙脚乱、对严格纪律的茫然适应,此刻都被一种更深沉、更自觉的使命感悄然取代。
开学典礼冗长的训话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中接近尾声。就在政委宣布“最后一项议程”的尾音刚落,礼堂顶棚几扇老旧的排气扇发出几声力不从心的呜咽,彻底罢工。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何叙白感到自己的前胸后背都被汗水紧紧贴在军装内衬上,黏腻不堪。就在这时,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浓墨般的乌云翻滚着迅速吞噬了阳光,几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紧接着,一串震耳欲聋的惊雷滚过天际,豆大的雨点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噼里啪啦”地砸在高高的窗玻璃上,瞬间汇成一片模糊的水幕。
“全体注意!”队长陈剑锋洪亮的声音穿透雨幕,“按建制序列,带回!”
命令下达,整个礼堂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间“嗡”地一声活了过来。学员们紧绷的队列姿态瞬间瓦解,脚步声、低声交谈声、手忙脚乱整理雨具的窸窣声交织成一片。何叙白随着人流涌向门口,冰冷的雨丝被风卷着扑打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凉。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胸口袋,那里平整地放着一封薄薄的信笺,是刘春昨天刚到的,还没来得及拆开细读。
回到宿舍,走廊里一片喧腾,湿漉漉的雨衣挂满了暖气片,水汽蒸腾。何叙白迅速脱掉湿了半边的军装,换上干净的作训服,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封信。信封是朴素的牛皮纸,右下角娟秀地写着“刘春”两个字,地址是熟悉的某总队通信站。
展开信纸,一股淡淡的、仿佛带着阳光味道的墨香飘散出来。字迹工整清晰,像她平时说话一样,带着一种温和的节奏感:
“叙白:见字如面。军校开学了吧?总队这边也忙得很,最近搞通信保障演练,天天抱着电台跑得腿都快断了。不过挺充实的。上次你说想了解一些通信保障上的‘痛点’,这次演练还真遇到个挺典型的:山区复杂地形,预设线路被泥石流冲毁,临时架设的无线信道干扰严重得像进了菜市场,指挥所差点成了‘聋子’和‘瞎子’。后来怎么解决的?靠几个老班长背着便携式卫星终端,硬是爬上制高点才勉强打通链路,狼狈得很。想想都后怕,真要打仗,这效率怎么行?你们学校图书馆资料多,要是看到什么新的组网技术或者抗干扰的好点子,记得告诉我呀!对了,前些天整理旧书,找到两本通信原理的参考书,是我以前军考复习用的,感觉讲得挺透,随信给你寄去了,看看有没有用。祝学业顺利!刘春。即日。”
信纸的触感微凉而柔韧。何叙白反复咀嚼着信中描述的那个惊险场景——预设线路被泥石流冲毁,无线信道扰得如同菜市场,指挥所陷入信息孤岛。这个“痛点”如此具体而鲜活,带着战备训练场上的硝烟味和泥土气息。他脑海里仿佛能勾勒出那些背着沉重装备、在泥泞山坡上艰难攀登的身影。一种强烈的代入感攫住了他,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个风雨飘摇、通信中断的危急时刻。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嗡鸣。一条新信息。
“何教官,救命!微积分要杀人了!/(ㄒoㄒ)/~~ 我们高数老师简首是灭绝师太转世!明天就要小测了,求指点迷津!——唐悦”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夸张表情符号,透着一股大学生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焦虑和夸张的可爱。何叙白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唐悦,那个去年他带军训时认识的驻地大学中文系女孩,对军营有着近乎天真的向往和崇拜,总爱称呼他“何教官”,哪怕他解释过无数次自己只是军校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