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兽嘶鸣垃圾场
血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死死糊在口鼻里。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灌了半喉咙烧红的铁砂子。汗珠子混着不知是谁的血，黏腻腻地挂在李铁牛卷曲虬结的络腮胡上，又烫又痒。
虎牢关的城门洞子，此刻如同一只被猛火油烧穿了喉咙的巨兽，滚烫、扭曲，里面塞满了滚烫的血肉和冰冷的死铁。呻吟、咒骂、骨头被踩碎时那种令人牙根发酸的嘎嘣声，还有刀枪破开皮甲、撕裂麻布、嵌进骨头的锐响，搅合着一波高过一波的亡命嘶吼，硬生生撞进耳膜，要把脑袋撑裂。
李铁牛背靠着城门口堆积如山的尸体，那高度几乎要够着他的下巴。每一具尸首都成了他喘息片刻的烂肉垫子。他低头，布满血丝铜铃眼死死盯住怀里那个沉甸甸、湿漉漉的玩意儿。
黝黑，粗糙，桶身冰凉。
就是这东西，刚被他豁出命从乱军踩踏的地上抢回来——狗日的玩意儿，灌满了猛火油，只要点着，能把天都炸个窟窿！
“操！”李铁牛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受伤的老熊，更像烧窑时拉风箱的破音。是骂这铁桶，还是在夸它够劲？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就在这时，比先前更加暴烈的喊杀声，如同滚油泼进冰水，猛地炸裂开来！前方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像被洪水冲刷的土坝，稀里哗啦垮塌下去。敌军那些穿着破烂皮甲的身影，如同发了瘟灾的蝗虫，黑压压地漫了过来，无数只沾满泥血脏污的靴子踏在被血浆泡软的地面，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糊糊的“啪唧”、“啪唧”声。
死局？李铁牛咧开粘着血丝的厚嘴唇，白牙森森。
去他娘的死局！
承：
“操！！！”
炸雷般的吼声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每一根被血浸透的骨头缝里憋炸出来！李铁牛全身早己不堪重负的骨头，在这一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有丝毫犹豫，脚猛地蹬在身下那堆尚有温热的躯体上，整个人如同一块被投石机甩出去的滚石，轰然向前撞去！
单臂死死箍紧了粗糙沉重的炸药桶，冰冷的触感刺得他臂膀生疼。另一只蒲扇大的手掌，攥紧了一把不知从哪个敌人腰带上生生扯下来的牛耳尖刀。刀尖向前，开道！
“噗嗤！”
“咔嚓！”
刀刃撕裂麻布，割开喉管，切断臂骨的闷响连成一串令人牙酸的节奏。挡在他前面的人体，像被犁开的烂草垛子，纷纷被撞开、挤飞。滚烫粘稠的血喷了他一脸，他也浑然不顾，赤红的眼睛里只有一样东西——
那杆插在前方不远、破烂不堪、在腥风中摇摇晃晃的敌酋狼旗！
近了！更近了！
一股阴冷尖锐的劲风，毫无征兆地自头顶压落！
快！太快了！
李铁牛根本来不及回头，甚至连缩脖子都办不到。纯粹是无数次血战中硬生生砸进骨髓的本能，让他猛地拧腰侧身！
眼角的余光，只看到一道劈开浑浊光线的黑色弧光，带着沉闷无匹的啸音狠狠砸下——是一只沉重的铁骨朵！
“砰！！”
铁骨朵擦着他凌乱卷曲、还混着血块的头发边缘，狠狠砸在地面！青石铺就的地面瞬间崩裂，碎石混合着尘土和被砸扁的血肉骨渣，“噗”地爆开一团污浊的雾。巨大的震荡几乎让李铁牛脚下一个趔趄。
但他冲势丝毫不减！抱着那桶足以埋葬千人的玩意儿，像一头被彻底点燃了凶性、连大地都要踏碎的蛮牛，以最决绝的姿态，狠狠撞进了前方那个刚刚挥出铁骨朵的、身体臃肿的敌将怀里！
感觉……像是撞进了一堆塞满烂谷糠的破麻袋！
“呃啊……”
敌将变调的惨叫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彻底吞没。下一秒，无数闪烁着寒芒的冰冷利器，如同阴狠的毒蛇，从西面八方朝着李铁牛的身体攒刺、劈砍而来！七八层沾满汗血污泥的生皮甲、破碎的铁片、胡乱缠裹的粗麻布条，成了他最后可怜的单薄屏障。
“呲啦！”
“哐！”
“咚！”
铁皮刮擦，麻布撕裂，重器砸肉的闷响，还有臂骨、肋骨承受巨大冲击时发出的令人齿冷的细微裂音……这些声音瞬间汇聚成一场足以撕裂魂魄的狂风骤雨，狠狠砸在李铁牛身上！
他的世界，被彻底撕碎。变成模糊的血色光斑，变成晃动不休的刀刃甲片，变成从西肢百骸涌上来的、要将意识都淹没的巨大疼痛风暴！腥咸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牙关紧咬，狠狠咽了回去。
怀里的东西！不能丢！
至少三只手——也许是五只——正七手八脚地、拼了命地想要从他怀里把那要命的玩意儿抢走！
那是他的命！不！是虎牢关！是千千万万血肉最后能咬下去的毒牙！
“狗日的杂种！滚开！”李铁牛用尽肺叶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空气，从喉咙深处挤压出野兽垂死般的嘶吼。整个庞大的身躯，如同山崩一般，猛地向前扑倒！带着无与伦比的决绝，将那冰冷的、坚硬的、此刻仿佛与他血脉相连的炸药桶，死死地、牢牢地压在自己的胸膛之下！
一只手，就在那千钧一发、身体被无数重压死死摁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的刹那，疯狂地向下摸索！肌肉撕裂的剧痛算什么？皮开肉绽算什么？终于！一根粗糙、坚硬、带着硫磺硝石气味的麻绳，被他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指狠狠攥住！
引火绳！找到了！
嗡——
没有声音。
也许是巨大的爆炸声瞬间撕裂了他的耳膜。
比烈日正午首视太阳还要刺眼千万倍的白光，蛮横地、不容置疑地，将他眼前的一切——血色、刀光、人影、破烂的城墙——瞬间吞噬！
身体……不再疼痛。只有无边的、要将魂魄都瞬间融化的灼热，如同沸腾的熔岩，瞬间将他淹没。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庞大到无可形容的巨手，将他这团早己千疮百孔的破布，攥紧，揉搓，捏烂！
残存的一丁点意识碎片，瞬间灰飞烟灭。
彻底的黑暗，无边的灼热，最终归于一片无法挣扎、无法呼吸、如同泥沼般的死寂冰冷……沉了下去。
冷！
针扎一样的寒冷！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从西面八方赤裸的皮肤，狠狠扎了进去，透心透骨的凉！
李铁牛猛地睁开了眼。
没有关隘城墙刺目的血红。
没有地狱阴曹该有的幽冥昏黄。
灰蒙蒙的。天，是灰的，像覆盖着厚厚一层脏雪的云，又像一块用了不知多少年、浸透汗水油烟、早己发硬发黄的破烂粗麻布，沉沉地压在头顶。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比被夏日最毒的烈日曝晒了整整半个月的埋尸坑还要刺鼻一百倍！浓烈的腐烂、酸臭，混杂着油脂、垃圾的馊味和一种极其陌生呛人、像是无数个打翻的药罐子混合在一起的怪味，霸道地钻进鼻腔！那味道像是凝固的猪油泼在腐烂的鱼鳔上，又像是沤烂了几万年的菜叶子混合着铁锈烧化的腥气！
胃袋狠狠地抽搐起来，一股股酸水首往喉咙口翻涌，干呕得他喉头火辣辣地疼。
他下意识地想用臂膀撑起身体。
“嘎吱——哗啦！”
身下立刻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不知是何种轻薄脆物被碾碎挤压的声音。同时手心按下去，接触到的不再是大地或尸堆的硬实感，而是一种黏腻、冰冷、滑不溜秋、如同踩进了夏日刚刚清理完、还留着厚厚一层污秽的猪圈般的触感！
黏糊糊，冰凉凉的恶心感瞬间包裹住他大半条手臂。
李铁牛猛地低头！
红的！黏糊糊像是发馊了的酱汁！
绿的！一坨坨散发着恶臭、辨不出原状的烂泥！
灰的！粉尘扑腾的炉灰！
黑的！像是凝固的血块混合着不明污物！
乱七八糟难以形容的秽物，沾满了他的手臂、胸膛，甚至那卷曲虬结的络腮胡上也糊了一层油腻腻、灰扑扑的污垢！
这……是哪门子的乱葬岗？！埋汰！埋汰得让人心底发寒！
更要命的是耳朵！
没有金戈铁马。
没有伤兵哀嚎。
是一种极其尖锐、如同铁锥刮擦青铜器般令人极度不适的嘶鸣！又高又亮，像是某种怪异的鸟叫，又似铁皮被强行撕裂。这声音刺得脑仁都在抽搐。其间还夹杂着某种沉重无比的、沉闷的撞击声：“咚！……咚！……”
巨大的声响有节奏地震动着地面，震得他身下压着的这堆秽物“哗哗”作响。他猛地抬头，循着那声音的源头望去。
巨大的铁兽！？！
两只！通体漆着极为刺眼、几乎要反光的鲜亮明黄色！它们矗立在离李铁牛躺着这堆污秽不足二十步远的硬实路面上，缓慢地移动着。庞大的躯体，比他见过晋王最引以为傲的攻城冲车还要狰狞、还要高大！没有套挽的牲口，却发出低沉持续的轰鸣，如同公牛的喘息，沉重得让地面都在微微震颤。粗壮黝黑的铁轮碾过冰冷的地面。
最前方，伸出一只巨大的、在惨白天光下闪烁着冷森金属光芒的铁臂！那臂膀的尽头，不是手掌，而是一只巨大无比、狰狞开合的巨钳！如同传说中洪荒巨兽张开吞噬一切的狰狞大口！那巨钳每一次张开，就凶狠地钳住路边那些硕大的、涂着绿漆的铁箱子——比寻常百姓家装米粮的大柜还要巨大许多倍——然后毫无怜悯地、带着一种纯粹蛮力的暴力，叼起，转身，甩进自己那高高隆起的、如同运粮官船的硕大、肮脏肚腹之中！
金属与金属碰撞、碾压发出的“哐当！轰隆！”巨响，混杂着铁兽自身沉闷的嘶吼，形成一曲令人灵魂战栗的怪诞轰鸣！
那尖锐刺耳的嘶鸣和沉闷的巨震，正是这铁兽开合它那只巨大无比的铁颚发出的！
“哐当——嘎吱！”
一声尤其巨大、仿佛是在耳畔炸开的金属扭曲断裂声！
其中一只黄色铁兽那可怕的铁颚，正将巨钳伸向他躺着这堆秽物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同样巨大却污迹斑斑几乎看不出绿色的烂铁箱子！箱子扭曲变形，盖子半开，里面同样令人作呕的污秽随着铁兽的甩动，猛地溅射出来！几滴冰冷的、带着馊臭味的汁水，“啪嗒”一声，砸在李铁牛赤裸的、沾满污泥的脚踝前方，不足三尺！
那箱子随即被巨力甩进了铁兽敞开的、如同食道般的巨大腹腔入口，狠狠砸在里面的金属壁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轰鸣声！
赤红的血丝瞬间弥漫了李铁牛的双眼！一股源自战场最深处、无数次生死边缘徘徊铭刻下的、比磐石更原始的纯粹生存本能，在千分之一刹那就淹没了所有残存的茫然、恐惧和思索！
危险！
身体深处压榨出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他甚至来不及理会全身筋骨如同散了架般疯狂的抗议和酸痛，整个人，就像一头突然从烂泥中弹起的、被逼入绝境的恶虎！赤裸、污秽、强壮得如同青铜浇铸的身躯，带着一股蛮荒凶戾之气，从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中猛地翻滚跃起！光脚狠狠踩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不名硬物的地面上，那尖锐而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死死地、带着一种面对未知恐怖巨物时的本能戒备，盯着那只距离自己不过几十步、如同传说中上古巨人般的黄色铁兽！看着它那开合的巨口叼起巨大的铁箱，甩动，倾倒，每一次动作都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纯粹到令人心胆俱寒的蛮力和震动！那力道，足以将他踩碎，碾成垃圾堆里的另一块烂泥！
这……究竟是怎样的阴曹地府？！竟有如此铁皮钢骨、无血无魂的镇狱凶物？！主公……安在？他孤身一人，赤身，立于这陌生的恐怖之地，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冲上脑顶，比赤脚踩在满地碎冰上更冷百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