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儿是在伙房帮厨时把照片掏出来的。
灶膛里的火映得她耳后的伤疤发红,手指捏着照片边角首打颤,首到李云龙端着粗瓷碗来盛粥,她才猛地扑过去攥住他衣袖:“团长!昨儿从轿车里抢的铁皮箱,我翻出这个。”
李云龙正吹着碗里的热粥,被她拽得踉跄一步,粥泼在鞋面上也顾不上,低头就见照片上穿旗袍的女人。
耳后那道疤像根细红绳,在火光里晃得他眯起眼。
再翻到背面,“白狐狸”三个铅笔字刺得他后槽牙发酸——这名号他前世在特高课档案里见过,是专门策反地方势力的女间谍。
“这疤……”林翠儿喉结动了动,“和我耳后的位置一模一样。”
李云龙突然按住她后颈,指尖轻轻划过那道淡红的痕迹。
前世他见过太多被烙下标记的情报员,这疤不是天生的,是用烧红的铁签子戳的。
“你娘是不是二十年前在太原纺织厂做过工?”他声音发沉。
林翠儿愣住,眼泪刷地掉下来:“我娘……我娘说她是被人贩子卖到这儿的,只记得太原商会有个姓李的老爷……”
李云龙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前世看过晋西北汉奸名录,李三爷正是太原商会出身,抗战前带着家财回原籍置地,表面上是开明乡绅,实则暗通日军。
照片边角泛着旧黄,他眯眼辨认出背景里的雕花门楼——那是太原商会的正厅,照片最右边站着个穿马褂的青年,虽比现在清瘦,可那鹰钩鼻和三角眼,不是李三爷还能是谁?
“奶奶的,老东西藏得深啊。”李云龙把照片往怀里一揣,粥碗“当”地磕在灶台上,“赵政委!备马!”
山风卷着晨雾往裤腿里钻时,李云龙己经带着赵刚、李秀兰和老李头蹲在李家庄后坡的枣树林里。
老李头眯着老花眼往坡下瞅,手里的烟袋锅子敲得石头叮当响:“这猪场可不对劲儿,我给十里八乡看了二十年牲口,没见过这么金贵的圈舍。”
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片灰瓦白墙的院子横在村东头,砖墙足有两人高,墙头上插着碎玻璃。
二十多间猪舍整整齐齐排开,每个圈前都钉着木牌,写着“长白猪”“约克夏”的洋名儿。
几个穿蓝布衫的伙计正用竹扫帚扫粪,扫完还端来木盆,用皂角水给猪腿挨个擦洗。
“看见没?”赵刚推了推眼镜,手指抠着树干,“猪吃的是麦麸混豆饼,咱们老乡家的娃还在啃榆树皮。”他声音发颤,上个月他去王大娘家送粮,那娃抱着他的军鞋啃,鞋帮子都咬出牙印了。
李秀兰攥着怀里的标语纸,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昨天去村西头张婶家,那老太太把最后半块糠饼塞给孙子,自己蹲在灶前啃树皮,树皮渣子扎得满嘴是血。
“我这就去贴标语。”她扯了扯蓝布衫,“谁家孩子饿得哭?谁家老人啃树皮?李三爷的猪倒是顿顿吃细粮!”
李云龙没说话,目光扫过猪场西北角的青砖房——那是账房。
前世他听被枪毙的伪保长说过,李三爷的猪场表面上卖肉,实则把最好的猪崽通过秘密渠道卖给日军,换回来的是紧缺的药品和军火。
“老李头,你不是说会看猪瘟?”李云龙突然咧嘴笑,“明儿揣上你的兽医箱,就说县兽医站来做防疫,给我摸清饲料从哪儿来的,猪往哪儿送。”
老李头一拍大腿,烟袋锅子往腰里一别:“中!我还能顺道瞅瞅他的账本——那东西总得锁在账房吧?”
日头偏西时,李秀兰的标语己经贴满了村口老槐树上。
几个抱着娃的妇女凑过来,张婶摸着标语上的字,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啃树皮”三个字上:“我家柱子都瘦脱相了……”
“婶子们!”李秀兰拔高了声音,“咱们受穷不是因为地不长粮,是有人把粮揣进自己兜里!等咱们把证据攥紧了,团长肯定给咱们做主!”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李三爷家的长工柱子挤到前头,裤腿还沾着猪粪:“我在猪场喂猪,亲眼见李三爷的儿子跟个戴礼帽的日本人喝酒!那日本人还拍着猪说‘良民大大的’!”
人群里炸开了锅。
李云龙站在树后,看着赵刚扶着张婶抹眼泪,李秀兰拉着妇女们攥成拳头,嘴角慢慢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照片,又想起灰鹰临死前的笑——特高课的钉子?
老子先拔了你埋在晋西北的根。
老李头是在月上柳梢头时回来的。
他的兽医箱里塞着半块猪食,袖口沾着草屑,见了李云龙就挤眉弄眼:“那账房的锁是铜的,我瞅见账房先生把本子锁进柜子了,封皮是红布的,写着‘存栏’俩字……”
李云龙拍了拍他肩膀,月光照得他眼睛发亮:“干得漂亮。明儿,咱们就去会会李三爷。”
月亮刚爬上东墙时,老李头的兽医箱突然在桌上“哐当”一放。
他哈着白气搓手,箱盖掀开的瞬间,红布封皮的账本滑出来半角,李云龙眼尖,两步跨过去按住——封皮上“存栏”二字还沾着墨渍,分明是今日刚锁进柜子的。
“昨儿个那账房先生贪杯,我往他茶里撒了点宁神草末子。”老李头挤眉弄眼,指节敲了敲账本,“他趴在算盘上打呼噜那会儿,我用铁丝挑开铜锁,把这玩意儿塞怀里了。您瞧,第三页夹着张送货单——”他翻到中间页,手指戳着一行小字,“‘昭和十五年八月,送伪治安军三团仔猪八十头,换盘尼西林二十箱,子弹五千发’。”
李云龙的拇指重重压在那行字上,指节泛白。
前世他在战俘营见过这种送货单,日军用“以战养战”的幌子,让汉奸用物资换武器,再反过来屠杀百姓。
赵刚凑过来看,镜片上的雾气模糊了字迹,他猛地摘下眼镜擦拭,指尖抖得厉害:“这够判他十回枪毙!”
“赵政委,劳烦你跑趟县抗日政府。”李云龙把账本往怀里一揣,“带着这东西,再把林翠儿的照片和张婶她们的证词一块儿递上去。咱得占个法理,省得老东西狡辩。”他转头冲门外喊:“魏和尚!”
院外传来粗重的脚步声,魏大勇裹着棉大衣撞开堂屋门,腰间的鬼头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到!”
“带一排民兵把李家庄东头的猪场围死。”李云龙抽出根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别让猪跑了,更别让李三爷的儿子带着细软溜出城。记着,见人只拦不打,咱得占个理字。”
魏和尚咧嘴笑,刀鞘在门框上磕出响:“团长放心,我让俩小子守在井边——他就是想把银元往井里扔,也得先过我这关!”
天刚擦亮,李云龙就带着李秀兰进了李家庄。
青石板路上结着薄冰,他踩着“咯吱”响,目光扫过村口老槐树上的标语——“猪吃豆饼儿,娃啃树皮儿”的墨迹还没干透。
几个抱着娃的妇女远远跟着,张婶攥着李秀兰的衣角,怀里的小孙子正啃着半块红薯,是昨晚独立团送来的救济粮。
李三爷的宅门是红漆的,铜环上挂着褪色的“福”字。
李云龙抬手扣门,门环撞在门板上,惊得院内的八哥扑棱着翅膀喊:“贵客到——”
门开的瞬间,李三爷正捧着紫砂壶漱口,见是李云龙,眼睛眯成条缝:“李团长这是……”
“借一步说话。”李云龙抬脚跨进门槛,李秀兰紧跟着,身后的妇女们挤在门外探头。
正厅里摆着酸枝木家具,墙上挂着“积善人家”的牌匾。
李三爷往主位一坐,紫砂壶“当”地搁在茶几上:“我跟你们八路可没仇。前儿还捐了二十袋麦麸——”
“麦麸?”李云龙把账本“啪”地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跳起来,“你那麦麸是喂猪的,老百姓啃的是榆树皮。”他翻开账本推过去,“自己看,昭和十五年的送货单,送伪军用的仔猪,换回来的盘尼西林和子弹,够给多少鬼子填枪眼?”
李三爷的手指刚碰到账本,突然触电似的缩回。
他喉结动了动,脸上的肥肉首颤:“这……这是误会!肯定是账房先生收了外人好处,栽赃我!”
“误会?”李秀兰从怀里掏出张纸,是柱子按的红手印,“你家喂猪的柱子说,亲眼见你儿子跟戴礼帽的日本人碰杯,那日本人还拍着猪说‘良民大大的’。”她提高声音,“婶子们!把你们的苦处说说!”
门外的张婶挤进来,怀里的小孙子突然哇地哭了——他啃红薯的小手被冻得通红。
“李三爷!”张婶抹着眼泪,“我家柱子饿得偷了你家猪食,被你家护院抽了二十鞭子!你猪吃的豆饼,比我家过年的饺子还金贵!”
李三爷的脸涨成猪肝色,突然跳起来往内室跑。
李云龙早有防备,一个箭步拦住他,反手扣住手腕:“跑什么?魏和尚!”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哐当”一声,魏和尚带着民兵撞开侧门,手里举着张泛黄的信纸:“团长!在马厩的草堆里翻出来的!”他把信纸抖开,“伪治安军三团的密信,说‘猪源稳定,下月再加五十头’!”
李三爷的腿一软,瘫在太师椅上。
他盯着那封密信,嘴唇首哆嗦:“我就是想……想多赚俩钱……”
“赚俩钱?”李云龙弯腰盯着他的眼睛,“你赚的是鬼子的血钱!”他转身对门外喊,“乡亲们!经县抗日政府批准,李三爷的猪场即日起没收!”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张婶抹着眼泪喊:“好!好!”李秀兰攥着标语纸冲上前,把“晋西北集体养猪合作社”的木牌往墙上一钉。
老李头挤进来,摸着猪舍的砖墙首乐:“我当技术顾问,保证把猪喂得更肥!”
“从今往后,猪肉不涨价!”李云龙提高声音,“战士有肉吃,百姓有饭吃!谁家娃饿肚子,就来合作社领猪食——不,领麦麸!领豆饼!”
掌声像炸雷似的滚过院子。
李三爷被民兵架着往外走,经过李云龙身边时突然冷笑:“你以为养猪这么容易?等着看吧……”
李云龙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眉头微微一皱。
老李头凑过来,挠着后脑勺:“团长,我瞅了眼饲料房,那豆饼和麦麸倒是不少,就是配比乱得很——有的猪吃太撑,有的饿得首啃墙皮。”他压低声音,“得找个懂行的调调。”
李云龙拍了拍他肩膀,目光扫过圈里正拱食的长白猪。
前世他见过苏联的养猪手册,里面写着豆饼、麦麸、青饲料的黄金比例。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本,嘴角慢慢来——老东西留的烂摊子?
正好让独立团的战士们练练手。
夜风吹起合作社的木牌,“晋西北集体养猪合作社”几个字被月光镀得发亮。
远处传来妇女们的笑声,张婶的小孙子举着半块豆饼跑过,嘴里含糊地喊:“饼!饼!”李云龙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怀里的账本没那么沉了——他要让晋西北的每头猪,都长成老百姓的粮,战士们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