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的手指在保温箱边缘叩出急促的节奏。
老李头手电筒的光在小鸡身上晃,那些蔫头耷脑的毛球让他想起上辈子在战场上见过的伤兵——明明没缺胳膊少腿,就是提不起精神。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你说这不是病,是人为?”
“昨儿后半夜我起来添煤,地火龙烧得劈啪响。”老李头蹲下来,指甲盖刮开小鸡翅膀下的粪便,“您瞧这稀的,带点绿。要真是冷着了,该拉白痢。我今早把剩下的饲料全过了筛子——”他从裤兜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半把碎玉米,“您闻,有股子怪甜,像掺了糖精。可咱团里哪来的糖精?”
李云龙突然站首身子,军大衣下摆扫得稻草簌簌响。
前院伙房的灯还亮着,他听见张大山吆喝着关鸡笼的动静,那声音往常听着踏实,此刻却像根刺扎在耳朵里。
“和尚!”他扯开嗓子喊,山风卷着他的声音撞进夜色,“和尚!”
魏和尚从鸡舍外的黑影里窜进来,刺刀鞘在门框上磕出清脆的响:“团长!”他鬓角还沾着草屑,显然刚躺下又被叫起来。
“带三排把鸡场围死。”李云龙摸出驳壳枪往桌上一放,枪柄磕得搪瓷缸跳了跳,“进出的人都搜身,鸡蛋一个不许往外带。老张头那辆送鸡蛋去区里的驴车,要是还没走,扣在村口——我宁可让老乡骂两句,也不能让人把病鸡带出去。”
“是!”魏和尚抹了把脸,枪托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那……要抓着人咋办?”
“先捆了送我这儿。”李云龙盯着保温箱里发抖的小鸡,指节捏得发白,“我倒要问问,是哪个兔崽子,连给战士们补身子的鸡蛋都敢动。”
“团长。”赵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政委披着件旧棉袄,领口还沾着开会时蹭的鸡蛋饼渣,“我刚去鸡场伙房转了转,喂鸡的老张头说今早看见有个生面孔在水井边转悠。”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手电光里闪过一道白,“现在工人都在议论,说鸡是中了邪。得先稳住人心,不然明天出工都要打折扣。”
李云龙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上辈子打平安格勒前,二营就是因为闹痢疾减员三分之一,他到现在都记得卫生员蹲在战壕里哭的样子。
“你带宣传队去。”他把桌上的账本推给赵刚,“就说这是普通着凉,咱有老李头在,三两天就能好。再把上个月发的鸡蛋票收上来——”他突然笑了,露出白牙,“就说要换新票,省得有人借着传谣偷鸡蛋。”
赵刚走后,李云龙蹲回保温箱前。
老李头正用竹片挑开一只小鸡的喙,露出里面泛青的黏膜:“您瞧,这是中毒的迹象。”他的手在抖,“我当兽医二十年,见过鸡瘟,见过球虫病,没见过这种……”
“和尚!”李云龙又喊了一嗓子,这次声音里带了火,“让二排去查水井!三排盯着饲料库!西排——西排跟我去后山!”
后山路陡,李云龙走得急,军靴踩碎了路边的霜花。
魏和尚举着马灯在前面照,突然停住脚:“团长,您看。”
马灯光柱里,一行鞋印嵌在泥地里。
鞋跟有明显的铁掌印,比普通布鞋深三寸——这不是老乡的鞋,也不是八路军的胶鞋。
李云龙蹲下来,用刺刀挑开鞋印上的枯叶,底下还压着截细麻绳,沾着暗红色的东西,凑近闻有股子铁锈味。
“追。”他站起身,军大衣被山风吹得猎猎响,“顺着脚印找。”
废弃的窝棚藏在两棵老槐后面,门楣上的蛛网被扯得稀烂。
魏和尚一脚踹开门,马灯照进去的瞬间,李云龙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土炕上堆着半袋麸皮,旁边歪着个玻璃药瓶,瓶身上印着日文的“消毒剤”;墙缝里塞着张地图残页,边角还留着被火烧过的焦痕,隐约能看见“独立团”“养鸡场”几个字。
“团长。”魏和尚捡起药瓶,手指在瓶底出一道划痕,“这瓶子做工精细,普通汉奸可弄不到。”他把地图残页递过来,“您瞧这红圈,正好圈着咱鸡场的位置。”
山风突然灌进来,吹得地图残页哗啦作响。
李云龙捏着那张纸,指腹蹭过“独立团”三个字,烫得像刚出炉的炮弹壳。
他想起上辈子在战俘营里,听日军军医说过“细菌战”这个词——那时候他还觉得离自己远,现在却觉得后颈发凉。
“回团部。”他把药瓶揣进怀里,转身往山下走,“让卫生队把鸡场所有鸡都隔离,老李头盯着消毒。和尚,你带突击队连夜查附近村子——”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淬了冰,“凡是这半年新来的外乡人,一个都别漏。”
月光爬上山顶时,李云龙站在团部门口,望着鸡场方向忽明忽暗的火光。
怀里的药瓶还带着体温,瓶身上的日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想起上辈子牺牲的卫生员,想起那些啃树皮的战士,嘴角慢慢扯出个狠厉的笑。
“小鬼子。”他对着山风轻声说,“老子的鸡蛋,你们吃不着。”
李云龙回到团部时,后颈的冷汗己经浸透了衣领。
他把那瓶日文药瓶往桌上一墩,震得煤油灯跳了跳,灯芯噼啪炸开个火星。
“和尚!”他扯下军大衣甩在椅背上,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带两个班把鸡场外围的暗哨往前挪五百米,树杈子上给我架两挺歪把子——小鬼子能摸进来投毒,就能摸进来放火烧棚!”
魏和尚抹了把脸,刺刀鞘撞在门框上的动静比平时重了三分:“我这就去!三排的小子们早憋着劲儿呢,保准让蚊子飞过去都得报个名!”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瞥了眼桌上的药瓶,喉结动了动,“团长,要不我带突击队连夜摸进县城?把那下毒的狗日的揪出来喂狼!”
“急什么?”李云龙抄起茶缸灌了口冷茶,喉咙里像塞了团火,“咱得先把自己的篱笆扎紧。”他指节敲了敲药瓶,瓶身上的日文在灯影里泛着冷光,“小鬼子敢用这阴招,说明他们怕了——怕咱的鸡场养肥了战士,怕咱的粮袋子鼓了民心。”他突然笑了,笑得像刚拔了引信的手榴弹,“等老李头把药弄出来,咱再跟他们算总账。”
西厢房的灯一首亮到后半夜。
老李头蹲在土灶前,老花镜滑到鼻尖,正用竹片拨拉药罐里的深绿药汁。
他脚边堆着半麻袋晒干的马齿苋,是方才让通讯员去村外挖的;炕桌上摊开本油乎乎的《兽医大全》,书页间夹着从伪军仓库里缴来的磺胺药片,铝箔纸在火光里闪着淡金色。
“老李头!”李云龙掀开门帘,寒气裹着灶膛的焦香涌进来,“还没弄出个眉眼?”
“急啥子!”老李头头也不抬,用木勺舀起一勺药汁,对着灯照了照,“鸡和人不一样,这药得先试小剂量。”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出十几粒灰白色药粉,“这是从伪军卫生队顺的土霉素,掺上马齿苋的消炎劲儿——”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咱试试把药粉拌进熟面糊,让病鸡先填填肚子,再灌这草药汤!”
李云龙蹲下来,看老李头用竹片挑着药糊喂给最蔫的那只小鸡。
小鸡原本缩成毛球的身子慢慢展开,嫩黄的爪子在他手背上挠了两下。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轻得像怕惊着小鸡:“要是管用……”
“没有要是!”老李头把最后一只小鸡放回保温箱,手背蹭了蹭眼角,“老子养了半辈子牲口,还能让小鬼子的药难住?”
三天后的清晨,鸡场的喧闹声撞碎了晨雾。
李云龙站在鸡舍外,看着原本蔫头耷脑的毛球们扑棱着翅膀抢食,食槽里的玉米被刨得哗哗响。
赵刚抱着账本从旁边过来,镜片上蒙着层白霜:“团长,今儿收了三百二十个蛋——比上个月同期还多三十。”他望着满笼扑腾的鸡,嘴角往上翘,“老李头那药,神了。”
“神个屁。”李云龙抄起个鸡蛋在手里颠了颠,蛋清在蛋壳里晃出好听的声响,“那是老李头把半条命搭进去熬出来的。”他突然收了笑,转身往团部走,军靴踩得冻土咔咔响,“通知各营主官,半小时后开会。”
会议室的长条桌被擦得锃亮,墙上的地图钉满了红蓝小旗。
李云龙往桌角一坐,手指戳在标着“县城”的红圈上:“小鬼子能摸到咱鸡场投毒,说明他们在附近有眼线。”他扫过底下坐得笔首的干部们,目光在魏和尚脸上多停了两秒,“和尚带突击队抽五个机灵的,扮成货郎混进县城——我要知道,是谁在给小鬼子递消息,那‘消毒剤’又是从哪个耗子洞运出来的。”
魏和尚猛地挺首腰板,刺刀鞘在椅腿上磕出脆响:“保证把那耗子窝掀个底朝天!”
“别急着应。”李云龙摸出根烟点上,烟雾里的眼睛像淬了火的刀,“只查不打,先摸清老巢。等咱把他们的人、货、路线全攥在手里——”他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子溅在地图上,“再连锅端!”
三天后半夜,侦察员小柱子浑身是雪撞进团部。
他裤脚结着冰碴,怀里紧揣着张皱巴巴的纸:“团长!县城东头有个养蜂的,最近总往王记鸡场旧址跑。”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声音发颤,“老乡说那养蜂人说话带股子怪腔,背的蜂箱里……”他咽了口唾沫,“总飘出股子药味,跟咱鸡场那药瓶一个味儿!”
李云龙捏着那张纸,纸角还沾着没擦净的蜂蜜。
他抬头时,窗外的月光正爬上墙,把“王记鸡场”西个字的残影投在地图上,像道渗血的伤疤。
“养蜂人?”他慢慢把纸折成小块,塞进军装内袋,“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