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透雨浇过,日头又毒辣辣晒了几日,后山坡的野莓地彻底变了模样。原先青涩的小果子吸饱了阳光雨露,一颗颗胀得滚圆,深红的色泽如同浸透了胭脂,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晨风拂过,浓郁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甜香便弥漫开来,引得蜂蝶嗡嗡绕飞。
苏小满天不亮就钻进了莓子地。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指尖被莓汁染得紫红。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熟得发暗、一碰似乎就要流汁的莓子轻轻摘下,放进垫着干净蒲草的竹筐里。动作又快又轻,生怕碰坏了这来之不易的“金豆子”。林知夏也在一旁帮忙,他身子单薄,蹲久了便有些气喘,脸色在晨曦里更显苍白,但动作却一丝不苟,专挑那些藏在叶底、日照最足的莓子,颗颗红得发亮。
两个竹筐渐渐被红艳艳的莓子填满,蒲草都遮不住那的色泽和扑鼻的甜香。苏小满首起酸痛的腰,望着两筐沉甸甸的收获,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憧憬:“成了!知夏,瞧见没?这颜色,这香气!拉到城里,保准儿抢手!等换了铜钱,先给你抓两副好药,再扯块细棉布做件新衫!”她仿佛己经看到茶摊前排起的长队,铜钱叮叮当当落入钱袋的美妙声响。
林知夏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看着苏小满发亮的眼睛,嘴角也弯起浅浅的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苏小满被露水和莓汁弄得脏污的粗布裤脚和手指,低声道:“妻主……辛苦。”
日头爬过树梢,该动身了。苏小满把两个竹筐用草绳牢牢捆好,试了试扁担的韧劲。她深吸一口气,腰腿发力,稳稳地将扁担搁上肩头。沉!两筐红艳艳的希望压下来,肩头的皮肉立刻感到一阵紧实的酸胀。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稳住下盘,对林知夏道:“知夏,你拎着空竹篮跟后头就成,装点薄荷叶啥的,路上万一有人想尝鲜,也好搭着卖点。”
林知夏却没应声。他默默走到其中一个竹筐边,弯腰,双手抓住筐沿,竟是想帮忙分担。那竹筐装了半筐莓子,分量着实不轻。他咬着唇,清瘦的手臂绷紧了,用力想将筐子提起来一些,好减轻苏小满肩上的重量。可他身子骨弱,一提之下,筐子只是轻微晃了晃,他自己的脸却憋得泛红,脚下也踉跄了一步。
“哎!快放下!”苏小满吓了一跳,赶紧稳住肩上的担子,腾出一只手去拦他,“说了不用你!这沉得很,仔细闪了腰!”
林知夏被她拦住,手指还抓着筐沿,固执地不肯松开,声音不大却坚持:“我……我帮你提一点……到村口……”他抬头看她,额角挂着刚才用力的细汗,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和心疼。
苏小满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固执的眼神,心里又暖又急:“我的小祖宗!你这身子骨,哪经得起这个?快松手!听我的,拎着空篮子就行!你帮我看着路,别让我摔了,比啥都强!”她语气坚决,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林知夏这才慢慢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竹筐粗糙的触感。他默默拿起旁边的空竹篮,低低应了声:“……好。”那空篮子提在手里轻飘飘的,更衬得苏小满肩上的担子沉甸甸。他跟在苏小满身后半步,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她微微下压的肩膀和因用力而绷紧的脖颈线条。
山路崎岖。扁担压在肩上,起初是酸胀,走久了便成了火辣辣的疼,仿佛皮肉都要被那坚韧的竹篾磨破。汗水顺着苏小满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筐里的莓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更浓郁的甜香。
林知夏紧跟着,几次想伸手帮她托一下筐底,都被苏小满侧身躲开。“别添乱!看好路!”她喘着气,声音带着不容置疑。他只能抿紧唇,更加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时不时小声提醒:“妻主……左边有石子。”“当心……这坡陡。”
日头越爬越高,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浸透了苏小满的后背,粗布衣衫紧贴在皮肤上。肩头的疼痛己经有些麻木,每一次换肩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她闷头走着,心里只盘算着早点到城里,把这沉甸甸的“甜”换成实实在在的铜板。
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肩上的分量似乎轻了一些?是错觉吗?她试着晃了晃担子,确实,后面那个筐子……好像没那么沉了?
苏小满猛地停下脚步,狐疑地回头。
只见林知夏不知何时,竟将那空竹篮悄悄塞进了后面那个竹筐里!满满一筐红艳艳的莓子上,赫然躺着一个突兀的空篮子!他正踮着脚,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筐沿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正努力地从筐里往外掏野莓,一颗,两颗……动作又快又轻,生怕被她发现。那些被他掏出来的莓子,正被他飞快地转移到他原本提着的、本该是空着的那只竹篮里!
那竹篮不大,此刻己被塞得冒了尖儿,红彤彤的果子沉甸甸地坠着,提在他同样单薄的臂弯里,坠得他身子都微微倾斜。他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额角,呼吸明显急促了许多,唇色也有些发白。
“林知夏!”苏小满又急又气,声音都劈了叉,“你干什么!”她慌忙放下担子,冲过去一把夺过他臂弯里那沉甸甸的竹篮,入手的分量让她心头一揪。
林知夏被她吓了一跳,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手指还保持着掏莓子的姿势僵在半空,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窘迫和不安:“我……我看你……太沉了……”他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苏小满看着他汗湿的鬓角和微微发颤的手臂,再看看那满满一篮至少十几斤重的野莓,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方才赶路的辛苦和肩头的疼痛瞬间被一股汹涌的情绪淹没。她气得想骂他不懂事,不听话,可更多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心疼。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最终只是红着眼眶,把那个装满了莓子的竹篮抢过来,重重地放在地上。然后不由分说,把林知夏刚才塞进竹筐里的空篮子拽出来,狠狠扔到一边。
她重新挑起担子,把后面那个筐子调整好,扁担压上肩头。这一次,她没再大步流星,而是放缓了脚步,走两步就回头看看默默跟在身后、低着头、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的林知夏。
肩上的担子依旧沉重,压得她骨头缝都在叫嚣。可那沉甸甸的分量里,似乎又混进了别的东西,一种沉甸甸的、让她眼眶发热的甜意。她吸了吸鼻子,迎着越来越高的日头,迈出的每一步都更加坚定。
林知夏默默地跟着,看着苏小满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和稳稳当当的步子。他悄悄抬起手,用袖子抹去自己额角的汗,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莓子冰凉滑腻的触感和那沁人心脾的甜香。他望着筐里那些红得耀眼的果子,又看看前面那个咬着牙、为他扛起所有重量的背影,唇边,极轻极轻地,漾开一个无声的笑。
那笑意很浅,却像沾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