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县城东头的屋脊,青石板路还沁着昨夜的凉气。苏小满把沉甸甸的竹筐在街角一放,顾不上擦汗,手脚麻利地支起摊子。两张长条板凳架起一块旧门板,权当桌子。旁边摆着从张婶家借来的小泥炉,炉膛里塞着松针和枯枝,火苗“噼啪”舔着陶罐黑黢黢的底。
林知夏站在一旁,显得有些局促。他小心地将另一筐红得发亮的野莓挪到桌板底下,又从竹篮里拿出几个洗得发白的粗陶碗,一罐子新采的、带着水珠的鲜嫩薄荷叶,还有一小布袋张婶给的、碾得细细的粗糖粉。东西不多,却摆得整整齐齐。他抬眼望了望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又看看苏小满被汗水和尘土弄得花猫似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愣着干啥?”苏小满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装进了整条街的热闹,“快把炉子生旺些!水快开了!”
林知夏回过神,连忙蹲下身,拿起蒲扇对着泥炉口轻轻扇风。火苗“呼”地蹿高了些,映得他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暖色。陶罐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细密的气泡,水汽氤氲开来,带着松脂的清香。
苏小满深吸一口气,叉着腰,清了清嗓子,对着街上来往的行人,用她能发出的最清亮的声音喊了出来:
“野莓茶!新采的野莓熬的茶!酸甜解渴,生津润肺!”
清脆的嗓音像颗石子投入清晨略显慵懒的市井,溅起几圈涟漪。几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瞥了一眼,脚步未停。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倒是停了停,好奇地瞅了瞅桌板底下那筐红艳艳的果子,摇摇头又走了。
林知夏的心也跟着那货郎的脚步沉了沉。他扇风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落在陶罐里翻滚的水泡上,又飘向街对面那家气派的“王记茶铺”。铺子刚开张,伙计正殷勤地擦拭着光亮的柜台,青瓷茶盏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铺子飘出的茶香,是陈年茶饼的醇厚,和他们这野路子熬煮的果香截然不同。
苏小满却像没看见,又提了一口气,喊得更卖力:“野莓茶!山里红透的野莓,现熬现卖!一碗下肚,暑气全消!”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的老先生拄着拐杖踱过,捋着胡子,皱着眉打量他们简陋的摊子:“野莓?山沟里的酸浆水,也敢叫茶?”
苏小满正要反驳,林知夏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看炉子:“水……水沸了。”
苏小满这才收回目光,赶紧揭开陶罐盖。滚烫的水汽“呼”地扑了她一脸。她拿起木勺,从筐里舀起满满一大勺红得发紫的野莓果,手腕一翻,“哗啦”一声倒入沸水中。深红的莓果在滚水里沉沉浮浮,热气裹挟着野莓特有的、带着阳光气息的酸甜果香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松针燃烧的味道,霸道地弥漫在街角。
这浓郁的、充满野趣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终于拽住了一个行人的脚步。
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挎着个竹篮,在摊子前停下。她好奇地探过头,看着陶罐里翻滚的深红色浆液,又嗅了嗅空气中那勾人的酸甜气,迟疑地问:“小娘子,你这……真是野莓熬的?不酸牙?”
苏小满心头一跳,脸上立刻堆起最灿烂的笑:“大娘!您闻闻这味儿!甜着呢!都是后山朝阳坡熟透的果子,我夫郎一颗颗挑的!”她说着,用木勺舀起一点浓稠的浆液,展示给老妇人看,“您瞧这颜色!熬得多透!”
老妇人凑近看了看,又闻了闻,似乎有些意动,但还是犹豫:“多少钱一碗?”
“两文!就两文!”苏小满赶紧比划着,生怕这第一单生意跑了,“又解渴又消暑,比那井拔凉水强百倍!”
老妇人看了看那的浆色,又摸了摸袖袋,终于下了决心:“成!给我来一碗尝尝!”
成了!第一单!
苏小满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激动得差点把木勺扔了。她猛地扭头,冲着还在小心翼翼扇风的林知夏急吼:“知夏!快!碗!”
林知夏被这一吼,手一抖,蒲扇差点掉进炉膛里。他慌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去拿粗陶碗。可越是急,手越是不听使唤。那碗拿在手里,竟觉得异常沉重,指尖都微微发颤。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拿起一个碗,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苏小满接过碗,另一只手抄起木勺。她本想稳稳地舀起一勺浆液,可手心里的汗混着激动,木勺在滚烫的陶罐边缘碰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几滴深红的浆液溅了出来,落在桌板上,像绽开的血梅。
老妇人看着那几滴溅落的浆液,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苏小满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毛躁。她赶紧定了定神,再舀起一勺。这次稳多了,深红透亮的浆液缓缓注入粗陶碗中,热气腾腾,甜香西溢。眼看着碗快满了,苏小满正要收手,眼角余光却瞥见林知夏悄悄伸过来的手。
他的指尖捏着几片嫩绿欲滴的薄荷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谁。他飞快地将薄荷叶投入那碗滚烫的野莓浆里,然后迅速缩回手,低下头,假装去整理装糖粉的布袋,耳根却悄悄红了。
翠绿的薄荷叶甫一接触滚热的浆液,瞬间被烫蔫,蜷缩起来,一股清新凛冽的香气倏地钻出,混入浓郁的果香里。这股突如其来的清凉气息,像在甜腻的热浪里撕开了一道口子,格外醒神。
苏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暗赞一声。她立刻端起碗,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笃定,对老妇人说:“大娘您瞧!我夫郎心细,知道这野莓性热,特意给您加了点新鲜薄荷叶!这喝着才叫一个清爽解腻,暑气全消!您就放一百个心,我夫郎做事最是稳妥!”
老妇人看着碗里红绿相衬、热气腾腾的浆液,又闻了闻那混合了野莓甜香和薄荷清冽的独特气息,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接过碗,入手温热,却不烫手。她凑到碗边,小心地吹了吹,啜饮了一小口。
酸甜浓郁的野莓浆滚过舌尖,带着熟透果子的醇厚,紧接着,一丝冰凉清冽的薄荷气息紧随其后,巧妙地在舌尖打了个旋儿,瞬间抚平了那一点点可能的甜腻,带来一种奇异的通透感。老妇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嗯!是这个味儿!酸甜里透着凉丝丝的,好喝!小娘子没诓人!”说着,痛快地从袖袋里摸出两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放到桌板上。
清脆的铜钱撞击桌板的声音,在苏小满和林知夏听来,简首如同天籁。
苏小满抓起那两枚还带着老妇人体温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凉的金属触感此刻却滚烫无比。她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谢:“谢谢大娘!您慢走!好喝下次再来!”
老妇人捧着碗,又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挎着篮子慢慢走远了。
首到老妇人的身影汇入人流,苏小满才猛地转过身,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她一把抓住林知夏微凉的手腕,把攥得热乎乎的两枚铜钱塞进他手里:“知夏!快看!钱!第一单生意!成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映着初升的日头,也映着林知夏有些怔忡的脸。
林知夏低头看着掌心那两枚小小的铜钱,它们静静地躺着,还带着苏小满手心的汗湿和温热。他再看看桌板上那几滴溅落的、己然凝固的深红莓浆,又看看陶罐里还在咕嘟冒泡的红汤,最后目光落回苏小满汗津津、却笑得无比灿烂的脸上。
他紧抿的唇线终于缓缓松开,一个清浅的、真实的笑容如同初春的溪水,在他苍白的脸上无声地流淌开来。他轻轻收拢手指,将那两枚铜钱紧紧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沉甸甸的希望,也握住了那份因他偷偷放入的薄荷叶而带来的、小小的、无人知晓的甜蜜。
泥炉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陶罐黝黑的底部。野莓的甜香混合着薄荷的清凉,在清晨的街角愈发浓郁地弥漫开来,终于引来了第二个、第三个驻足询问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