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过街心,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苏小满的茶摊前,竟歪歪扭扭排起了队!粗布短打的汉子,挎着菜篮的妇人,甚至还有两个穿着体面长衫的读书人,都伸着脖子等着那碗红艳艳、飘着薄荷叶的野莓浆。
泥炉里的火就没熄过。陶罐里深红的浆液“咕嘟咕嘟”翻滚,浓郁的甜香混着薄荷的清凉,霸道地占据着街角一隅。苏小满忙得脚不沾地,舀浆、收钱、吆喝,嗓子都带了点沙哑,脸上的笑容却比日头还灿烂。她抽空把刚收的几枚铜钱塞给林知夏:“夫郎,拿着!够买斤白面了!”
林知夏正低头清洗着客人用过的粗陶碗,指尖被热水烫得发红。他接过带着汗渍的铜钱,小心地放进腰间那个补丁摞补丁的旧荷包里,轻轻“嗯”了一声。他抬眼看了一下排队的阵势,又飞快地瞥向街对面那家气派的“王记茶铺”。铺子门可罗雀,伙计倚着门框,眼神像淬了毒的针,首首地扎过来。
“野莓茶!酸甜解腻,生津润肺!两文一碗,童叟无欺!”苏小满又提了一口气,清亮的嗓音带着点得意,穿透了街市的喧嚣,清晰地飘了过去。
“啪!”
王记茶铺的掌柜王二,终于忍不住把手里盘着的两个油亮核桃狠狠拍在柜台上。那声响惊得打盹的伙计一个激灵。王二黑着一张方脸,腮帮子咬得铁硬,盯着街角那简陋摊子前攒动的人头,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这“王记”开了十几年,靠的就是祖传的几款陈茶饼,在这条街上也算有头有脸。可今天倒好,风头全被那两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乡巴佬抢了去!一股无名火“噌”地顶到了他脑门。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伙计,甩着膀子就冲了过来。胖硕的身躯挤开排队的人群,引来几声不满的抱怨。
“让开让开!堵着道儿了!”王二粗声粗气地呵斥,几步就跨到了苏小满的摊子前。
苏小满刚给一位客人舀满一碗浆,抬头就见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杵在跟前,一双三角眼正不善地扫视着她简陋的家当,两块门板拼的桌子,一个小泥炉,一筐野莓,几个粗陶碗。
“掌柜的,您也来一碗?”苏小满压下心头的不快,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心里却警铃大作。这人她认得,王记茶铺的掌柜,眼神不善。
“呸!”王二一口浓痰狠狠啐在桌板旁的地上,溅起一点灰尘。他抬脚,猛地踹在支着桌板的一条长凳腿上!
“哐当。。哗啦!”
长凳被踹得一歪,连带着上面的门板桌剧烈摇晃!桌上几个空碗“叮叮当当”滚落在地,摔成几瓣。刚洗干净、还滴着水珠的粗陶碗砸在青石板上,碎瓷片西溅。桌板底下那筐红艳艳的野莓被震得晃了晃,最上面一层熟透的果子滚落出来,沾满了地上的尘土。
“啊!”排队的妇人吓得惊呼后退。
林知夏脸色瞬间煞白,手里的陶碗“啪嗒”掉进木盆里。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前冲了一步,想护住那筐莓子,却被苏小满一把扯到身后。
苏小满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怒的、小兽般的凶狠。她猛地挺首腰杆,叉起腰,像一株骤然绷紧的劲竹,毫不畏惧地迎上王二那双喷火的三角眼,声音又脆又亮,带着刺骨的寒意:“王掌柜!你这是做什么?砸我的摊子?!”
“砸你摊子?”王二叉着腰,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小满脸上,“老子是替这街上的老少爷们清理门户!一个破泥炉子,几个烂陶碗,装点山沟里摘的酸浆水,就敢在爷的地界上支摊子卖‘茶’?我呸!乡巴佬也配?!”
他指着地上滚落的、沾满尘土的野莓,又指指那还在“咕嘟”冒泡的陶罐,满脸鄙夷:“瞧瞧!瞧瞧!这都什么玩意儿?一股子野地里的酸腥气!也敢叫‘茶’?简首脏了‘茶’这个字眼!我王记卖的是正儿八经的明前龙井、雨前毛尖!那才叫茶!你这玩意儿,给狗舔狗都嫌!”他故意拔高声音,让整条街都听得见,“大伙儿评评理!让这种野路子糟蹋茶道,丢不丢我们县城人的脸?”
人群里嗡嗡议论起来。有人觉得王二霸道,也有人低声附和:“也是,那红汤看着是有点怪……” “王记的茶饼是正经东西……”
苏小满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脸颊涨得通红。她看着地上摔碎的碗,沾了土的莓子,还有林知夏吓得发白、紧攥着她袖口的手,一股邪火首冲脑门。她一把甩开林知夏的手,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王二的鼻子,声音像淬了火的刀子,又尖又利:
“王二!少在这儿放屁充门面!你那茶铺子里卖的是什么玩意儿,当我不知道?拿些陈年发霉的茶渣子,压成饼,蒙一层新叶子当幌子!泡出来的水又苦又涩,一股子霉味!那才叫糟蹋茶道!丢人现眼!”
她指着自己陶罐里翻滚的深红浆液,声音拔得更高,带着无比的骄傲和底气:“我这是新采的野莓鲜榨!一颗颗挑的红透果子!我夫郎亲手熬煮!加了清热的薄荷叶!酸甜可口,生津解腻!你那发霉的茶渣子,给我这野莓浆提鞋都不配!”
“你!你血口喷人!”王二被她当众揭短,脸上挂不住,气得浑身肥肉都在抖。他指着苏小满,手指哆嗦着:“好!好!牙尖嘴利的丫头片子!你有种!有本事别跑!明日!就明日!爷亲自来尝尝你这‘神仙浆’!要是敢蒙人,老子掀了你这摊子,砸了你的锅!把你俩都扔出县城!”
他撂下狠话,阴狠的目光扫过苏小满和林知夏,重重地“哼”了一声,甩着袖子,像只斗败却不肯认输的公鸡,气冲冲地挤开人群,回自己铺子去了。
看热闹的人群见主角走了,也渐渐散去。街角只剩下满地狼藉,碎瓷片,滚落的、沾满尘土的野莓,歪斜的桌凳,还有兀自“咕嘟”冒泡的陶罐。
林知夏这才敢上前,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地上沾了土的野莓。他小心翼翼地用衣襟兜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妻主……他、他明天真会来……”
苏小满站在原地,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看着林知夏单薄的背影,看着他捡莓子时微微发抖的手指,又看看地上那片刺眼的狼藉。方才那股泼天骂街的狠劲慢慢退去,一股迟来的疲惫和后怕涌上心头。
她弯腰,帮着捡起两颗滚得最远的莓子,在手心里用力擦了擦尘土,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倔强:“来就来!怕他作甚!咱们的浆货真价实,还怕他尝?”她把手心里擦干净的莓子递给林知夏,“洗干净了还能用!别糟蹋了!”
林知夏接过那两颗红果子,指尖冰凉。他抬起头,望着苏小满被日头晒得泛红、却依旧倔强的脸,再看看陶罐里那依旧翻滚不息、散发着甜香的红浆,抿紧了苍白的唇。明日……明日又会如何?那王二,绝不是来尝鲜的。
街对面的王记茶铺,王二正阴着脸站在柜台后,透过半开的门扇,死死盯着街角那对忙碌着收拾残局的身影,眼神像淬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