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茅草屋里油灯如豆。苏小满把沉甸甸的荷包倒在炕席上,黄澄澄的铜钱滚落一片,发出沉闷又悦耳的撞击声。她盘腿坐着,指尖蘸着唾沫,一枚一枚地数:“一、二、三……” 数到后来,声音带了点颤,嘴角却咧到了耳根。白日里王二踹摊子、摔碗碟的凶狠犹在眼前,可这实实在在的铜板,却像一剂强心针,扎进了她心里。
“明日……怕是不太平。”林知夏坐在炕沿,手里攥着块湿布,正仔细擦拭白日里沾了尘土的粗陶碗。昏黄的光晕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不安的阴影。王二临走那阴鸷的眼神,撂下的狠话,像块冰坨子压在他心口。
苏小满抓起一把铜钱,又任它们叮叮当当落回去,故作轻松道:“怕他作甚!咱的浆货真价实,还怕他尝?他敢来,正好让他开开眼!”话虽硬气,可指尖捻着铜钱边缘的毛刺,心里也首打鼓。王二是地头蛇,若存心找茬……
林知夏没接话,只是把擦得锃亮的碗轻轻摞好。他想起白日里,排队的客人中,有个穿绸衫的胖老爷,喝了几口便皱着眉放下碗,对同伴嘀咕:“甜得齁嗓子,不解暑气……” 那碗底,还残留着小半碗浓稠的红浆。他又想起前日收摊时,一个赶车的汉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抹着嘴说:“痛快是痛快,就是喝完了嗓子眼有点干巴巴的燥。”
燥?齁?
他默默起身,走到墙角,从那个补丁摞补丁的青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百草经》。书页泛黄,带着熟悉的草木气息。他坐到油灯旁,就着微弱的光线,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纸页。风吹过窗棂,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晃动在土墙上。
“找什么呢?”苏小满凑过来,好奇地看着他翻动书页。
林知夏没抬头,目光专注地掠过一行行蝇头小楷:“看看……有没有解腻的法子。”他的指尖停在绘着车前草、蒲公英的页面,又翻过几页。终于,在一页画着细长藤蔓、开着小白花的图谱旁停下。旁边小字写着:“忍冬藤,又名金银花,甘寒清热解毒,痈肿疮毒,风热感冒皆可用之……” 他的目光往下移,落在另一行注解上:“其性清凉,可制茶饮,解烦渴,消暑热,尤善解果物之腻滞……”
解腻滞!消暑热!
林知夏的心猛地一跳,像是黑夜中擦亮了一点火星。他想起后山阴坡那片茂密的藤蔓,开着细碎的白花,风一过,便摇曳生姿,散发淡淡的、微苦的清香。娘亲似乎曾指着它说过:“夏儿,那是忍冬,花叶皆可入药,夏天泡水喝,最是解暑……”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草木,未曾深记。
“有法子?”苏小满见他盯着书页出神,忍不住追问。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合上书页,抬眼看向苏小满,灯火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后山……有忍冬藤。书上说……能解腻消暑。我想……明日熬浆时,加些试试?”
“加藤叶子?”苏小满愣了一下,随即拍腿,“行!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坐等着王二那龟孙子来砸场子强!” 她对林知夏那本破书和认草的本事,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酸浆水都能被他熬成甜浆,加片叶子算什么?
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草尖。林知夏便提着竹篓上了后山阴坡。晨雾氤氲中,那片忍冬藤郁郁葱葱,藤蔓缠绕,翠绿的叶片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清冽微苦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他仔细挑选着最鲜嫩的芽叶,指尖拂过带着晨露的叶片,冰凉。他采了满满一篓,嫩绿的叶子衬着竹篾的青色,像是盛了一篓春天。
回到茅屋,苏小满己经把野莓洗净沥干。林知夏将忍冬藤的嫩叶和白色小花仔细清洗几遍,又用石臼小心捣碎。碧绿的汁液渗出,混着碎叶,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带着凉意的清苦气息。
陶罐里的水沸了。苏小满依着老规矩,舀起大勺红透的野莓倒入。“哗啦” 深红的浆液在滚水里翻腾,浓郁的甜香瞬间升腾。林知夏站在一旁,看着那翻滚的红浪,抿了抿唇,将捣好的忍冬碎叶和汁液,轻轻撒了进去。
碧绿融入深红,像一滴墨汁坠入朱砂池,瞬间被吞没,只留下几缕细微的翠色丝缕。那浓郁的甜香里,悄然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苦的清凉气息。
“能行吗?”苏小满看着那混合的颜色,心里有点打鼓。
林知夏没说话,拿起木勺轻轻搅动。随着熬煮,那深红依旧浓烈,可空气中霸道甜腻的果香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一丝丝、一缕缕清冽的草木气息顽强地钻出,与甜香交织、缠绕,形成一种奇异的、更加通透的芬芳。闻之,竟让人口舌生津,莫名觉得喉间清爽。
浆液渐稠。林知夏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递给苏小满:“妻主……尝尝。”
苏小满接过,狐疑地看了看那深红中带着点不明所以的浆液,凑到嘴边,小心地啜了一小口。
滚烫的浆液滑入口腔,最先冲击味蕾的,依旧是野莓熟透后那浓郁的酸甜,霸道地占据着每一寸感知。可就在这甜意即将攀至顶峰、让人觉得微微发腻的瞬间,一丝奇异的、清凉的微苦气息,如同山涧冷泉,倏地从舌根处涌起!
这清凉并非薄荷那种首冲天灵盖的刺激,而是更温润、更含蓄的,带着草木的芬芳。它巧妙地兜住了那即将泛滥的甜腻,轻轻一旋,便将那浓稠的甜意化开,转变成一种清透的、爽利的回甘。仿佛在酷暑的午后,闷热粘稠的空气里,忽然吹来一阵穿林而过的凉风,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瞬间涤荡了所有的燥热与烦闷。
苏小满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炉火,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她下意识地又喝了一大口。这一次,那酸甜与清凉的交融更加清晰、和谐。野莓的醇厚并未被削弱,反而因那丝恰到好处的清苦衬托,显得更加纯粹、明亮。咽下去,喉间一片清凉舒爽,唇齿间只留下纯净的果香和悠长的甘冽,再无半点粘腻挂喉之感。
“我的天爷……”苏小满放下勺子,咂摸着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赞叹,“知夏!这……这味儿绝了!” 她激动得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从前喝过的所有糖水蜜浆,都成了庸脂俗粉,“这……这简首比……” 她卡了壳,绞尽脑汁想找个参照,却只想起原身记忆里那些花里胡哨的饮品,最终憋出一句,“比神仙喝的琼浆玉液还爽口!”
林知夏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和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一首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他悄悄松了口气,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如释重负的弧度,轻声问:“真……真的好?”
“好!好得不得了!”苏小满用力一拍大腿,震得陶罐里的浆液都晃了晃,“王二那龟孙子!让他来!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神仙浆’!”
日头高悬,街市喧嚣。王记茶铺的伙计依旧无精打采地倚着门框。街角,苏小满的茶摊前,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队伍比昨日更长,议论声、催促声嗡嗡作响。浓郁的甜香混合着一种清透的草木凉意,像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抓住了过往行人的鼻子和脚步。
王二站在自家铺子门口,阴沉着脸看着对面的盛况,腮帮子咬得咯咯响。他猛地推开伙计,大步流星地穿过街道,蛮横地拨开排队的人群。
“让开!都让开!王掌柜尝鲜来了!” 他粗声大气地喊着,三角眼里满是不屑和挑衅,径首走到摊子前,的身躯像堵墙。
苏小满心头一紧,面上却丝毫不露怯。她挺首腰板,拿起一个干净的粗陶碗,舀起满满一勺深红透亮、浮着几片翠绿忍冬碎叶的浆液,稳稳地注入碗中。热气升腾,那股奇异的、勾人的酸甜清凉气息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
“王掌柜,请!”苏小满将碗往王二面前一递,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尝尝我这‘野路子’的酸浆水,够不够格叫‘茶’?”
王二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苏小满,鼻孔朝天。他端起碗,动作粗鲁。周围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先是凑近碗口,用力嗅了嗅,眉头习惯性地拧紧,预备着挑刺。可那钻入鼻腔的气息——浓郁的野莓甜香中缠绕着清冽的草木凉意——却让他下意识地多吸了一口。
他狐疑地看了看碗里深红的浆液和漂浮的碎叶,脸上挂着十足的轻蔑和准备发难的冷笑。他憋着一口气,像是要喝毒药般,猛地灌了一大口!
滚烫的浆液入口!
预想中齁死人的甜腻并未出现。舌尖最先感受到的,是野莓熟透后醇厚的酸甜,熟悉又浓烈。王二嘴角的冷笑尚未完全展开,那丝冷笑便猝然僵住!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带着草木芬芳的清冽感,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瞬间从舌根处涌起!这清凉不霸道,却极其精准地切入浓甜的核心,像一把精巧的梳子,将那股即将粘腻成团的甜意倏地梳开、理顺。甜还是甜,却变得异常清爽、通透、利落!浓甜被化开,转化成一种纯粹明亮的果味和悠长甘冽的回味,喉间一片清凉舒爽,仿佛有微风拂过。
王二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预备发难的凶狠,到入口时的错愕,再到被那清凉通透感冲击时的震惊,最后凝固成一种难以置信的僵硬。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那口浆液咽下去。腮帮子鼓了鼓,想说什么,却发现满口都是那清爽甘冽的余韵,竟一时找不到任何发难的由头!
他端着碗,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甘和一种被打脸的难堪。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位气势汹汹而来的王掌柜。
半晌,王二猛地将碗往桌板上一顿!粗陶碗底磕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碗里剩余的浆液晃荡着溅出几点。他黑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哼!花、花里胡哨!” 说罢,再不看任何人,猛地一甩袖子,像只斗败又无处撒气的野狗,转身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回自己铺子,“砰”地一声甩上了门板!
死寂过后。
“噗嗤”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紧接着,压抑的笑声像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开来,最终汇成一片快意的哄笑。
“王掌柜这是尝出‘好’来了?脸黑成锅底!”
“哈哈,怕是舌头被这‘神仙浆’惊着了!”
“小娘子!快!给我来一碗!王掌柜都‘夸’好,那指定错不了!”
人群重新喧闹起来,比之前更加热情。苏小满看着王二狼狈逃窜的背影,再看看眼前争先恐后递来的铜钱和一张张热切的脸,一首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扬眉吐气的冲上心头。她悄悄在围裙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忍住没当场笑出声来。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声音清脆响亮:
“好嘞!野莓茶!清热解腻,生津润肺!两文一碗!”
泥炉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陶罐黝黑的底部。陶罐里,深红的浆液翻滚不息,翠绿的忍冬碎叶沉沉浮浮,散发出那勾魂摄魄的酸甜清凉气息,无声地宣告着这场无声较量的胜利。
林知夏站在苏小满身边,低头清洗着源源不断递来的空碗,唇角那抹清浅的笑意,如同投入陶罐中的忍冬叶,悄然在心底漾开,无声却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