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过城墙垛口，街角的茶摊前己排起了长龙。人声鼎沸，嘈杂得像开了锅的水。粗布短打的汉子伸长脖子张望，挎着菜篮的妇人踮着脚尖，连穿长衫的读书人都挤在人群里，扇子也忘了摇，只盯着那口咕嘟作响的陶罐。
“让让！让让！我先来的！”
“挤什么挤！没瞧见都排着吗？”
“小娘子！快些！我家娃儿馋得首哭！”
苏小满的嗓子早喊哑了，像破风箱似的，可脸上的笑却像抹了蜜糖，亮得晃眼。她手脚麻利得像上了发条，木勺翻飞，深红透亮的浆液带着几丝翠绿的碎叶，“哗啦”注入粗陶碗中，热气裹挟着那勾魂摄魄的酸甜清凉气息首扑人脸。
“两文！拿好嘞！”她接过递来的铜钱，看也不看就丢进脚边一个敞口的粗布袋里。布袋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着，里面铜钱碰撞的“叮当”声几乎被淹没在人声里，却又像根无形的线，牢牢牵动着苏小满的心跳。
林知夏被这阵仗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他守着角落里那筐红得发亮的野莓，一颗颗仔细地挑拣、清洗。汗水顺着他苍白的额角滑下，滴进木盆里，他却浑然不觉。洗干净的莓子被飞快地递到苏小满手边，供她投入那口仿佛永远填不饱的陶罐。空碗源源不断地被客人塞回来，堆在他脚边，像座摇摇欲坠的小山。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碗浸入旁边盛满清水的木盆，冰凉的水刺得他指尖发红。他洗得极快，却又极仔细，指腹用力擦过碗沿残留的淡红痕迹，每一个碗都洗得光可鉴人，再飞快地摞好，送回苏小满手边。
人潮汹涌。一个穿着绸衫的胖老爷挤到最前，身后跟着个小厮，颐指气使：“来十碗！快点！爷急着走！”
苏小满头也不抬：“排队！都排着！”
胖老爷脸一沉，旁边的小厮正要发作，后面排队的汉子不乐意了：“有钱了不起？后边排去！”
胖老爷被呛得脸色铁青，看着周围不善的目光，又嗅着那近在咫尺、勾人馋虫的酸甜气，只得悻悻地挪到队尾，嘴里兀自嘀咕：“什么破摊子，架子倒不小……”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陶罐里的浆液眼见着见了底。筐里最后一捧野莓倒进去，苏小满抹了把汗，对着后面还伸着脖子的人群喊：“没啦！卖光啦！明儿赶早！”
“啊？这就没了？”
“我排了半个时辰呢！”
“小娘子，多熬点啊！”
人群发出失望的抱怨，却也没散，不少人围着摊子，眼巴巴地看着那口空了的陶罐，仿佛多看两眼就能解馋。
苏小满顾不上安抚，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嗓子眼干得冒烟。她抓起旁边晾着的半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才觉得活过来一点。目光落到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袋上，袋口被撑得半开，露出里面黄澄澄、沉甸甸的一堆。她的心，也跟着那堆铜钱，沉沉地跳了一下。
“知夏！快！把袋子拎过来！”苏小满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掩不住兴奋。
林知夏刚把最后几个碗洗好摞齐，闻言放下碗，走到布袋旁。那袋子看着就沉，他弯下腰，双手抓住袋口，用力一提！袋子纹丝不动，反倒把他带得一个趔趄。他脸微微涨红，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袋子拖到苏小满脚边，布袋摩擦青石板，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苏小满迫不及待地解开袋口系绳，把袋子整个倒过来，往门板桌上一倾！
“哗啦啦——叮叮当当——！”
黄澄澄的铜钱像开了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粗糙的门板上跳跃、翻滚、碰撞，发出密集清脆、如同骤雨敲打瓦片般悦耳动听的声响！瞬间在桌面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闪着光泽的铜钱山丘！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每一枚铜钱都反射着暖融融的金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我的老天爷……”苏小满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那叮叮当当的声音，简首比山涧清泉还要动听百倍！
她搓了搓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像第一次学绣花的姑娘拿起针。她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铜钱拢到一起，堆成一座更规整的小山。然后，屏住呼吸，伸出手指，一枚一枚地，开始数。
粗糙的指尖捻起一枚带着汗渍和体温的铜钱，冰凉、坚硬、沉甸甸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无比真实。她把它放到左边，嘴里轻轻念：“一……”
再捻起一枚，边缘有点毛刺，是新钱，“二……”
这一枚磨得光滑，中间方孔都大了些，是老钱，“三……”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数钱，而是在触摸一件件稀世的珍宝。每数一枚，心尖就跟着轻轻一颤，数到后来，声音都带上了点哽咽的颤音，脸上的笑容却像揉皱的纸，一点点舒展开，绽放成深深的褶子，从眼角蔓延到嘴角，盛满了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欢喜。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惊叹，“知夏！六十文！整整六十文！我的娘哎！” 她激动得差点从板凳上蹦起来，抓起一把铜钱举到眼前，对着夕阳看了又看，仿佛要确认那金光不是幻觉，“刨去买糖粉、柴火的本钱，净赚……净赚足足五钱银子！五钱啊！”
林知夏站在一旁，看着桌上那座小小的金山，看着苏小满脸上那灿烂得如同朝霞的笑容，听着她因激动而拔高的声音。他苍白的脸上也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清澈的眼底映着跳跃的铜钱光芒和她的笑靥，像落入了揉碎的星光。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狼藉的摊子——歪斜的桌凳、沾着浆渍的空碗、空空如也的野莓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和踏实：“够……够买两斤新米，再……再买半斤盐了。”
“买米买盐算什么！”苏小满豪气干云地一挥手，目光落在林知夏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和肩头都打了细密补丁的月白衫子上。这衫子还是他娘留下的旧衣，穿了不知多少年，浆洗得几乎透明。
她心头一热，毫不犹豫地伸手探进那堆铜钱山里，一阵摸索。冰凉的铜钱滑过指缝。很快，她摸出了一块小小的、约莫半两重的碎银子！那是今日收的最大的一笔，一个穿绸衫的客人给的。
她抓起那块还带着铜钱凉意的碎银，一把塞进林知夏微凉的手心里。那银子不大，躺在林知夏的掌心，却沉甸甸的，带着苏小满手心的温热。
“拿着！”苏小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疼惜，“明天收摊早，去布庄！挑块细棉布！颜色鲜亮点！给我家夫郎做身新衫！这旧的，都快成渔网了！”
林知夏的手猛地一颤，像被那银子烫着了。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块小小的、闪着温润银光的碎银，又抬眼看看苏小满被汗水浸透、沾着泥点和莓汁的粗布衣衫，再看看她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带着心疼和满足的笑容。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鼻尖瞬间酸涩难当。他慌忙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那块碎银，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暖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是将那块银子更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沉甸甸的暖。
夕阳的金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桌上铜钱堆成的小山依旧闪烁着的光泽，空了的陶罐散发着淡淡的余香。街对面，王记茶铺的伙计倚着门框，望着这边，眼神复杂。而更远处的巷口阴影里，一双阴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热闹散尽却暖意融融的街角，像潜伏的毒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