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暖融融地晒着院子，林知夏坐在小马扎上，膝头摊着那本《百草经》，旁边放着几个敞口的簸箕。里面铺满了新采的草药——车前草晒得微微卷边，蒲公英毛茸茸的种子轻轻晃动，忍冬藤的嫩叶泛着晒干后的青灰色。他垂着眼，指尖捻起一片车前草，仔细检查着叶片的干燥程度，然后小心地翻个面，让阳光均匀地洒落。
篱笆门“吱呀”一声轻响，隔壁的李大娘挎着个小篮子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笑：“知夏啊，忙着晒药呢？”
林知夏抬起头，见是李大娘，忙放下手里的草药站起身：“李婶子。”
李大娘走到近前，把篮子往他脚边一放，揭开盖着的蓝布，里面是六个红皮鸡蛋，还沾着点新鲜的草屑：“也没啥好东西，家里母鸡下的蛋，给你和小满添个菜。前儿我家柱子那痢疾，要不是你给的那几把草药，还不知要折腾多久呢！真是多亏了你！”
林知夏看着那红艳艳的鸡蛋，耳根微微泛红，连忙摆手：“不、不用，婶子。那……那就是车前草，后山多的是，不值当……” 他声音很轻，带着习惯性的推拒。
“拿着拿着！”李大娘不由分说地把篮子往他手里塞，“你这孩子，心眼忒实！药是后山的，可这认药的本事，熬药的功夫，不都是你的？快拿着！”说完，生怕他再推辞，转身就走，篮子硬是留在了他脚边。
林知夏看着那篮子鸡蛋，又看看簸箕里自己亲手采晒的草药，抿了抿唇。他蹲下身，拿起篮子，快步走到院门口，对着李大娘匆匆离去的背影又喊了一声：“李婶子……”声音却被风吹散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提着篮子走回院子，默默地将鸡蛋收进了灶房角落的瓦罐里。
苏小满从屋里出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她站在门框的阴影里，没有出声。她看到林知夏小心地放下鸡蛋，脸上没有一丝得到报酬的喜悦，反而带着点无措和仿佛占了便宜的局促。她又想起前几天，前村的赵老伯咳得整夜睡不着，林知夏去看了，开了方子，赵老伯的儿子送来半袋新磨的玉米面，也被林知夏红着脸推了又推，最后只象征性地抓了一小把。还有村尾的王家嫂子，孩子夜里惊悸啼哭，林知夏给配了安神的草药香囊，人家送来一把新摘的豆角，他倒是收下了，第二天却悄悄在人家门口放了一小包晒好的野菊花。
她这个夫郎啊……苏小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认药准，搭脉稳，配的方子也灵验，村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爱来找他。可他那双手，能妙手回春，却好像天生不会接钱接物。仿佛收了人家的东西，便是玷污了他那点从娘亲那里学来的本事，便是不该。
黄昏时分，苏小满在灶房揉面，准备蒸点粗面馍馍。林知夏在院子里收晒好的草药。暮色西合，光线渐渐模糊。
“知夏，去屋里把油灯点上吧，快看不清了。”苏小满隔着窗户喊。
“好。”林知夏应了一声，放下簸箕，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转身走进堂屋。
就在他进屋的片刻功夫，院门又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穿着打补丁衣裳的妇人探头进来，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见只有苏小满在灶房，便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感激和局促：“小满妹子……”
“孙家嫂子？”苏小满认出是村西头的孙寡妇，她家小儿子前些天发高热，是林知夏连夜去采药给退下来的。
孙寡妇把手里的小布包塞到苏小满沾着面粉的手里，声音压得低低的：“一点心意……实在拿不出手……林小哥救了我家狗娃的命，我……我……”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家里实在没啥值钱东西，这点……这点东西，给林小哥买点吃的补补身子……”她飞快地说完，不等苏小满反应，转身就跑了出去，消失在暮色里。
苏小满愣愣地打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小布包。里面不是铜钱，也不是鸡蛋，竟是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铜板！有的边缘磨得光滑，有的还带着绿锈，显然是攒了不知多久、一枚一枚抠出来的家底。沉甸甸的，硌着她的手心。
灶膛的火光跳跃，映着苏小满复杂的表情。她看着手里这十几个沉甸甸的铜板，又看看堂屋门口透出的昏黄灯光，林知夏正小心翼翼地将晒好的草药收进他的青布包。一股酸涩又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上苏小满的心头。
夜深沉。茅草屋里，油灯的火苗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林知夏累了一天，早己沉沉睡去。他侧身面朝里躺着，呼吸均匀清浅。苏小满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手里紧紧攥着白天孙寡妇塞给她的那包铜钱，还有她从自己钱袋里精心挑出来的、一块约莫半两重的、成色最好的碎银子。
那十几个铜板的粗糙触感仿佛还留在掌心，硌得她心头发烫。孙寡妇含泪的眼睛，李大娘硬塞的鸡蛋，赵老伯家送来的玉米面……一幕幕在她眼前晃过。林知夏治病救人的本事是实实在在的，是能救命的！可他呢？收点东西就像犯了天大的错，仿佛自己的本事不值一文。
不行！苏小满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她的夫郎，不该这样！他的本事，该让人知道！该得到应有的看重！哪怕只是一点微薄的报酬，那也是人家对他手艺的认可！
她悄悄坐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月光。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她摸索着下了炕，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她屏住呼吸，走到林知夏睡觉的那头，蹲下身。黑暗中，她摸索到他的枕头。
枕头是粗布缝的，里面塞着干稻草，有些硬。苏小满的心跳得飞快，像做贼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枕头的一角，露出下面压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旧衣。她颤抖着手，将那个装着十几个铜板的小布包，连同那块沉甸甸、带着她体温的半两碎银子，一起塞进了枕头下，旧衣服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她像打完一场仗，后背都渗出了薄汗。她轻轻地把枕头放回去，抚平褶皱，又仔细听了听林知夏的呼吸，确认他依旧熟睡，才蹑手蹑脚地爬回自己那半边炕，重新躺下，心却还在咚咚地狂跳。
第二天清晨，林知夏像往常一样起身。他叠好薄被，习惯性地拿起枕头，准备整理一下。枕头抬起，下面却传来“叮当”一声轻响，有东西滚落出来。
林知夏动作一顿，疑惑地低头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小布包，口子松开了，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十几个铜板，其中一枚还滚到了他的脚边。更让他吃惊的是，布包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块闪着温润光泽的半两碎银子！
他愣住了，弯腰捡起那块银子。入手微凉，沉甸甸的，边缘光滑。这绝不是他放的东西！他慌忙又捡起那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零散的铜板，磨得新旧不一。他认得那个布包的料子，是孙寡妇家孩子旧衣上裁下来的。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林知夏猛地抬头，看向炕的另一边。苏小满正背对着他，似乎在整理头发，动作却有点僵。
“妻主……”林知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攥紧了手里的银子和铜钱，几步走到苏小满身后。
苏小满转过身，脸上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咋了？收拾好了？收拾好就……”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林知夏通红的眼眶打断了。他紧紧攥着那块银子和那包铜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清澈的眼底像是骤然投入石子的深潭，翻涌起巨大的波澜，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珍视的惶恐。
“这……这银子……”他举起那块碎银，声音哽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还……还有孙家嫂子的铜板……你……你放的？”
苏小满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忐忑忽然就散了。她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他攥着银子和铜钱的手，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和微微的颤抖。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笃定：
“嗯，我放的。你的本事，该让人知道。你救人性命，解人病痛，这点银子，是你该得的。孙家嫂子的心意，你也该安心收着。我的夫郎，”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