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那声“活神仙”的吆喝,像长了翅膀的风,一夜之间就刮遍了十里八村。起初是邻村李家的媳妇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寻来,说孩子夜惊,听闻林小哥有安神的法子。接着是前庄赶车的老赵头,咳得腰都首不起来,揣着半袋新米登了门。再后来,连隔着一座山的王家洼都有人赶着驴车来了,车上躺着个面色蜡黄的后生,说是肚子疼了三天,水米未进。
苏小满家的篱笆院,彻底热闹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没散尽,篱笆门外就己经影影绰绰排起了队。有挎着竹篮的妇人,篮里装着鸡蛋或新摘的青菜;有拄着拐杖的老汉,手里捏着几个铜板;还有赶了远路、风尘仆仆的青壮,扶着病弱的家人,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未知的期盼。
院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墙角新搭的木架上,层层叠叠摆满了簸箕,里面铺晒着各色草药:深紫色的夏枯草穗,毛茸茸的蒲公英球,翠绿的车前草叶,还有新采的、带着露水气的忍冬藤嫩芽。几个小药罐在泥炉上咕嘟着,苦涩又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林知夏坐在院中唯一的小方桌后,桌上是那本翻得边角都起了毛的《百草经》,一个装清水的陶碗,还有一小块干净的粗布。他微微垂着眼,神情专注而宁静,指尖搭在一个老妇枯瘦的手腕上,感受着那细微的跳动。老妇人紧张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阿婆,”林知夏收回手,声音温和,“是心气不足,夜不能寐。回去用酸枣仁、柏子仁各抓一小把,加两碗水,慢火熬成一碗,睡前温服。再用晒干的野菊花缝个小枕,垫在头下安神。”他一边说,一边用木炭在粗布上写下几味药的名字和分量,字迹端正清晰。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粗布方子,把篮子里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小心地放在桌角,才颤巍巍地离开。
下一位是个壮实的汉子,撩起裤管,露出红肿发亮的小腿,说是前日下田被毒虫咬了,又疼又痒,火烧火燎。
林知夏仔细看了看伤口,又问了疼痛的感觉和时辰,转身从晾晒的簸箕里抓了一把蒲公英,几片车前草叶,又加了一小撮忍冬藤碎叶。“捣烂外敷,汁水也涂上,一日换三次。”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几日忌食辛辣发物。”
汉子连连点头,也放下几个铜板。
人越来越多。小小的方桌被围得水泄不通。有捂着肚子喊疼的,有抱着发热孩子抹泪的,有咳得撕心裂肺的……询问声、呻吟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小小的院子嗡嗡作响,像炸开了锅。
苏小满从灶房里探出头,看到这阵仗,眉头拧成了疙瘩。林知夏被围在中间,额角都渗出了细汗,递水、写方、解说,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他那单薄的身子骨,哪经得起这么耗?
“让让!都让让!挤什么挤!”苏小满的嗓门像炸雷,瞬间压过了嘈杂。她不知从哪里拖来一条结实的长条板凳,“哐当”一声重重放在院门口,叉着腰往上一站,瞬间比人群高出一大截。
“瞧见没?”她指着板凳,手指挨个点过排队的众人,“从这儿开始排!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谁再乱挤乱插队,耽误了我家夫郎看诊,今儿就别看了!”她声音清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泼辣劲儿,眼神扫过之处,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少。
“哎,小满娘子,我……我家里还等着做饭呢……”一个排在后面的妇人着急地喊。
“做饭重要还是看病重要?”苏小满眼睛一瞪,“都给我排好了!一个一个来!我家夫郎看病仔细,看得好才是正经!挤在前头瞎嚷嚷管什么用?再吵吵,我拿扫帚赶人了啊!”
她这一嗓子吼下去,效果立竿见影。众人被她那股子虎虎生风的劲头镇住,又觉得她说得在理,互相看看,终于开始缓慢地挪动脚步,在院门外歪歪扭扭地排起了一条长队。虽然还有人探头探脑,交头接耳,但总算有了点秩序。
苏小满这才跳下板凳,抹了把额头的汗。她走到院子里,拿起角落的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瓢凉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瓢,喉咙里的干渴才稍稍缓解。刚放下水瓢,就见林知夏正看着自己,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感激和……担忧?
“妻主……辛苦你了……”他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己凉透的清水,递到苏小满面前,“喝……喝点水?”
苏小满看着他递过来的碗,再看看他眼底的疲惫和那碗清澈的水,心头一热。她没接那碗水,反而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空碗,转身又冲到水缸边,“哗啦”一声重新舀了满满一碗清水,塞回他手里。
“我喝过了!”她声音依旧响亮,却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柔意,眼神扫过他沾了草屑的衣襟和微微发白的嘴唇,“你嗓子都说哑了!快喝!喝完接着看!外头还排着长队呢!”她说着,又指了指院门外攒动的人头。
林知夏捧着那碗清凉的水,看着苏小满被日头晒得微红、汗水浸湿鬓角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脸庞,听着她看似催促实则关心的话语,心底那股暖流再次涌起。他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甘冽的清水滋润着干渴的喉咙,也仿佛驱散了些许疲惫。
苏小满见他喝了水,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又冲回院门口,像个尽职的守门将军:“下一个!快点的!别磨蹭!”她指挥着队伍移动,嗓门依旧洪亮,偶尔对插队或抱怨的人瞪眼呵斥两句,确保着秩序。
日头渐渐爬高,晒得人头皮发烫。求医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林知夏面前的小方桌上,粗布写的方子叠起一小摞,桌角放着的谢礼也渐渐堆高了些,有鸡蛋,有铜板,有一小袋米,甚至还有一小包新炒的葵花籽。
苏小满的嗓子也喊得有些哑了,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但她依旧精神头十足,不时跑进跑出,给林知夏添水,把晒好的草药翻个面,又把新收的谢礼分门别类归置到灶房角落的瓦罐或布袋里,动作麻利得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
夕阳西沉,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篱笆外终于只剩下最后两三个人了。林知夏送走最后一个来看咳嗽的老汉,长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和眉心。一天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苏小满也终于坐了下来,就在院门口那条她用来维持秩序的长板凳上。她看着林知夏疲惫的侧影,再看看院子里晒得满满当当的草药、角落堆放的各色谢礼,还有灶房里隐约传来的米粮香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又略带得意的笑容。
林知夏收拾好桌上的笔墨和《百草经》,走到苏小满身边。他拿起灶台上晾着的半碗凉茶,递给她。
“累坏了吧?”他轻声问。
苏小满接过碗,仰头灌了一大口,凉茶顺着喉咙滑下,带走燥热。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咧嘴一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知夏,声音带着疲惫却无比畅快的沙哑:
“累啥累?我夫郎的活计,我乐意搭把手!”她顿了顿,下巴朝院子里那些草药和谢礼努了努,“瞧见没?咱家小夫郎,如今可是十里八乡的香饽饽!”
晚风拂过,带着草药的气息和夕阳的暖意。林知夏望着她灿烂的笑脸,再看看这被草药和收获填满的小院,心底那点疲惫仿佛被这金色的余晖温柔地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