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端着那碗深红透亮的野莓浆,在无数道惊疑、愤怒、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穿过混乱的人群,走向街对面那家挂着“回春堂”牌匾的药铺。他背脊挺得笔首,清瘦的身影在喧嚣中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周遭的混乱都与他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有苏小满注意到,他端着碗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回春堂里弥漫着熟悉的、浓重而复杂的药草气息。柜台后,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孙济仁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称量着几味干药。见林知夏进来,他抬起眼,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粗陶碗,再落在他紧绷却沉静的脸上。
“孙老。”林知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他将碗轻轻放在柜台上,深红的浆液在碗中微微晃荡,映着铺子里昏黄的光线。“有人……有人说我家茶摊的浆,喝了肚子疼,疑……疑心有毒。烦请您……验一验。”
“有毒?”孙济仁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他放下手中的药秤,凑近那碗浆液,先是仔细嗅了嗅。浓郁的野莓甜香混合着忍冬叶特有的清冽微苦气息,并无任何刺鼻或腐败的异味。他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动作沉稳地探入浆液中,片刻后抽出——银针依旧光洁如初,没有任何变黑的迹象。
“银针未变,非是砒霜、鸠毒之类烈毒。”孙济仁沉声道,但脸上的凝重并未褪去。他深知,有些阴私之物,银针未必验得出。
他取过一只干净的白瓷碟,小心地倒出小半碗浆液。深红的液体在白瓷上铺开,颜色纯正。他拿起一枚小竹签,在浆液里仔细地搅动、拨弄,目光锐利地搜寻着任何可疑的沉淀或杂质。
搅动间,一些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深褐色碎屑,随着竹签的翻动,在深红的浆液里若隐若现。
孙济仁的眼神猛地一凝!他屏住呼吸,竹签的动作更加缓慢而专注。终于,他用竹签的尖端,极其小心地从浆液里挑起几片极其微小的、颜色深褐、质地似乎有些异常的碎屑。
他将碎屑凑到眼前,借着窗边透进来的光线,仔细辨认。又凑近鼻尖,用力嗅了嗅。一股极其微弱、却被浓郁果香几乎掩盖的、带着潮湿霉烂气息的味道,隐隐钻入鼻腔。
孙济仁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抬头,看向林知夏,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这……这并非毒物!这是……这是发霉的药材碎屑!”
“药材?”林知夏清秀的眉头也紧紧蹙起。他接过孙济仁递来的竹签,看着尖端那几片不起眼的碎屑,指尖捻了捻,凑近仔细分辨。那质地、那霉变后特有的腐气……他猛地想起,前日给前村赵老伯配药时,曾在刘三家的杂货铺里买过几味辅药!当时就觉得那药颜色有些发暗,气味也似乎不太对劲,但被刘三拍着胸脯保证是“陈药,药性更足”给搪塞了过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林知夏的脑海!他豁然抬头,看向孙济仁,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寒意:“孙老……这……这像是黄芪的碎屑?而且是……霉变的黄芪?”
“没错!”孙济仁重重一拍柜台,气得胡子都在抖,“黄芪性温补气,但一旦受潮霉变,药性全失不说,霉毒入腹,轻则腹痛呕泻,重则伤及脏腑!这刘三!竟敢拿这等害人的东西出来卖?!” 他显然也立刻联想到了刘三那家口碑极差的杂货铺。
“刘三?”林知夏的心沉了下去。刘三!又是他!砸摊不成,竟使出如此阴毒下作的手段!用发霉的药材碎屑混入茶摊的浆液,栽赃陷害!
“此事非同小可!”孙济仁神色凛然,立刻铺开纸笔,笔走龙蛇,迅速写下一纸简短的状告文书,详述了验看结果,碗中浆液无毒,但混有少量霉变黄芪碎屑,此物可致人腹痛呕泻。并言明此物来源可疑,疑与刘三杂货铺所售劣质药材有关。他郑重地盖上自己的名章和回春堂的印鉴。
“拿着这个!”孙济仁将墨迹未干的文书塞到林知夏手中,声音斩钉截铁,“去县衙!告官!告他刘三私卖霉变药材,蓄意栽赃陷害,祸害乡邻!”
林知夏攥紧那纸沉甸甸的文书,指尖冰凉。他看了一眼柜台上的那碗“证物”,又看向孙济仁信任而鼓励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多谢孙老!” 他端起那碗浆液,转身大步走出回春堂。
街角茶摊前,混乱依旧。苏小满被愤怒的人群围在中间,百口莫辩,急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赵西还在地上打滚哀嚎,煽动着恐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身穿皂衣、腰挎佩刀的衙役,在班头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分开人群,首冲而来!为首班头手中高举的,正是孙济仁亲笔所书的状告文书!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闪开!”班头一声厉喝,声如洪钟,瞬间压住了所有嘈杂。
人群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官差,再看向紧随其后、端着那碗浆液、脸色苍白的林知夏。
“林知夏!你方才呈报,状告刘三私卖霉变药材,栽赃陷害,可有此事?”班头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林知夏身上。
“是!”林知夏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他将手中的碗高高举起,“此……此为证物!孙济仁孙大夫验看,碗中混有霉变黄芪碎屑,此物可致人腹痛!此物……此物疑为刘三杂货铺所售劣药!”
班头锐利的目光扫过碗中深红的浆液,又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瞬间僵住、脸色煞白的赵西,最后定格在人群后方,正想悄悄溜走的刘三身上!
“刘三!”班头一声暴喝,“拿下!”
几个衙役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瞬间将面如死灰的刘三扭住!
“搜!”班头大手一挥,指向刘三家的杂货铺,“给我仔细搜!任何可疑之物,统统带走!”
衙役们如潮水般涌入那间昏暗的杂货铺。翻箱倒柜的声音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灰尘弥漫,杂物纷飞。围观的村民伸长脖子,大气不敢出。
片刻之后,一名衙役拎着一个半旧的麻布袋冲了出来,脸上带着嫌恶:“班头!在后堂角落里,发现这个!”
麻布袋口子被解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潮湿霉烂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里面赫然是半袋颜色发黑、结着霉斑、甚至能看到细小虫蛀痕迹的黄芪!那霉烂腐败的气息,与林知夏碗中挑出的碎屑,如出一辙!
“好你个刘三!”班头怒极反笑,指着那半袋霉烂的黄芪,“私卖霉变药材,祸害百姓!还敢栽赃嫁祸!人赃并获!带走!”
衙役们押着面无人色、浑身的刘三,又拎起那半袋刺眼的“赃物”,在死寂的人群注视下,准备离开。
“等等!”苏小满猛地从震惊中回过神,一个箭步冲到班头面前,指着地上那半袋霉药材,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脸上却带着扬眉吐气的、近乎凶狠的冷笑:“官爷!瞧见没?这就是那害人的东西!我夫郎熬的茶,干干净净,用的是后山熟透的野莓、清冽的井水!现在,水落石出了吧?我就说我夫郎的茶没问题!” 她最后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长久压抑的委屈和此刻喷薄而出的畅快,响彻在寂静的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