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阁的午后，药香沉静如雾。初夏的阳光穿过高丽纸窗棂，在光洁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格，浮尘在光柱里无声翻飞。靠墙的桐木药柜高耸至梁，上百个黄铜拉环的小抽屉排列齐整，每只抽屉面上阴刻着药材名，苍术、茯苓、当归……墨色字迹在经年下己有些模糊。药柜底层，几只敞口的粗陶大簸箕晒着新收的陈皮。橘皮蜷曲成深褐的卷，油胞破裂处渗出星星点点的亮黄油脂，辛烈的橘香混着陈年的醇厚药气，沉甸甸地浮在暖融的空气里。
林知夏坐在窗边的矮脚竹凳上，膝头摊着一卷泛黄的《本草拾遗》。靛青细布长衫的袖口挽至小臂，露出清瘦的腕骨。他指尖捻过一页，额角那道浅痕在专注的眉宇间几乎隐去。阳光落在他半白的发髻上，晕开一层柔光。
“哗啦！”
药柜底层的陶簸箕猛地一晃！几只蜷曲的陈皮被震得滚落在地，骨碌碌滚到青石板的缝隙里。
林知夏闻声抬眸。只见药柜最底层的敞口大簸箕边，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宝穿着靛蓝细布的小褂裤，像只刚离巢的雏鸟，正踮着脚，整个小身子几乎趴进簸箕里，肉乎乎的小手在深褐的陈皮堆里胡乱扒拉。
“爷爷！”小宝抓起一块比他巴掌还大的陈皮，举到眼前，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蜷曲的纹路和渗出的油脂，“这个黄黄的皮，能治肚子疼不？”小家伙声音脆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理首气壮的探究。
林知夏放下书卷，眼底漾开一丝温软的笑意。他起身走到药柜边，并未立刻阻止孙子的“探索”，而是撩起衣摆，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小宝齐平，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孙子手里那块陈皮的边缘。
“这是陈皮，”他的声音不高，如同窗棂漏进的暖风，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橘子皮晒干，存上年头，就成了陈皮。”他用指尖点了点陈皮上那些细密的油点，“瞧，这些是橘子的精气，越陈，气越顺。”
小宝凑近嗅了嗅，小鼻子皱了皱：“唔香！像……像奶奶晒的橘子干！”
“对，”林知夏唇角微弯，接过那块陈皮，指尖轻轻掰下极小的一角，“陈皮泡水喝，能顺气。肚子胀胀的，不舒服，喝点陈皮水，气顺了，肚子就舒服了。”他将那一小角陈皮放进小宝摊开的小手心，“但不能乱吃。就像……糖葫芦好吃，吃多了，牙会疼。”
小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住那点珍贵的“药材”，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他乌溜溜的眼睛在药柜底层的几个大簸箕间扫视，小鼻子翕动着，分辨着不同的气味：“那这个黑黑的小豆豆呢？闻着辣辣的！”他又指向旁边簸箕里晒着的缩砂仁。
林知夏耐心地跟着他的小手指引：“那是缩砂仁。肚子着凉了，冷飕飕的疼，用它煮水喝，能暖肚子。”
“这个白片片呢？像木头！”小宝又发现了簸箕边缘晒着的茯苓片。
“茯苓。像小树根，是不是？它能帮身子把多余的水分排走，人就不会肿肿的了。”
祖孙俩一问一答，一个声音清脆充满惊奇，一个语调温和如数家珍。悬壶阁沉静的空气被孩童的活力搅动，药香里揉进了阳光和稚气。小宝的眼睛越来越亮，小小的身子几乎要钻进药柜里，仿佛这高耸的桐木柜子，藏着比糖葫芦和泥巴更有趣的宝藏。
“吱呀”
悬壶阁的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微燥的街市气息。苏小满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枣红细布的斜襟短衫被汗水洇深了领口。她手里高高举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晶亮的糖衣裹着的山楂果，在阳光下闪着的光。糖稀的甜香霸道地冲散了满室药气。
“小宝！奶奶的乖孙！瞧奶奶给你带什么”苏小满洪亮的声音在看清药柜边的景象时戛然而止。
小宝半个身子还趴在盛陈皮的簸箕里，小手里攥着几块陈皮，脚边滚落着几颗缩砂仁，靛蓝小褂的前襟蹭满了褐色的药尘。林知夏蹲在他身边，手里还捏着一片茯苓，正要解释。
“哎哟我的小祖宗！”苏小满的嗓门瞬间拔高，三两步冲过来，一把将糖葫芦塞进小宝另一只空着的手里，空出的手则毫不客气地揪住小宝的后衣领，像拎小鸡崽似的把他从药堆里“拔”了出来，“你怎么又钻这儿来了！跟你爹小时候一个样！尽霍霍你爷爷的宝贝药材！”
她一边数落，一边麻利地拍打小宝身上沾的药灰。陈皮碎屑和缩砂仁簌簌落下。小宝被奶奶拎得双脚离地，小脸懵懂，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点陈皮和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糖稀蹭到了奶奶的袖子上。
“奶……奶奶，我没霍霍！”小宝挣扎着辩解，小脚扑腾，“爷爷教我认药呢！这个黄皮皮能治肚子疼！”他献宝似的举起手里那块陈皮。
“治肚子疼？”苏小满又好气又好笑，戳了戳孙子沾着糖稀的小鼻尖，“我看你先得治治你这皮猴儿病！你爷爷这些药，晒制不易，分毫都不能错！你这一爪子下去，混了灰土，药性打了折扣不说，万一掉进去点脏东西，病人吃了可怎么好？”她转头瞪向林知夏，眼风扫过他手里的茯苓片，“还有你！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拦着？由着他扒拉！这些陈皮晒了多久才成？经得起他这么折腾？”
林知夏在小满的“炮火”下，默默将茯苓片放回簸箕，耳根悄然漫上一层薄红。他站起身，清癯的身形在药柜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温顺：“他……他好奇。”
“好奇也不能当饭吃！”苏小满把拍打干净的小宝放下地，顺势夺过他手里攥着的陈皮，作势要丢，“这都沾了手汗了，还能用？”
“能、能用。”林知夏连忙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从苏小满手里拿回那块陈皮，指尖拂去上面沾的几点糖稀和灰土，动作细致得像对待稀世珍宝，“洗……洗洗晒晒就好。孩子……难得有兴致。”
苏小满看着他这副模样，再看看小宝仰着小脸、眼巴巴瞅着爷爷手里那块“宝贝”的神情，心头那点气忽地散了，化作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她叹了口气，把糖葫芦往小宝嘴边一送：“行了行了！拿着你的糖葫芦，外边玩去！再敢碰你爷爷的药柜，仔细你的皮！”
小宝得了特赦，立刻眉开眼笑，张开小嘴“啊呜”咬下一大颗裹着糖衣的山楂，酸得小脸皱成一团，含糊不清地嚷：“甜！奶奶买的糖葫芦最甜！”他一边嚼着，一边却不肯挪步，乌溜溜的大眼睛依旧黏在药柜上，含糊地嘟囔，“爷爷等我长大了，也要开药柜，当小神医！像爷爷一样，给人抓药治病！”
稚气的话语在沉静的悬壶阁里格外清晰。林知夏握着那块沾了糖灰的陈皮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他垂眸看着孙子被糖衣和山楂汁染得红彤彤的小嘴，那双酷似女儿幼时的清澈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对药柜后那个神秘世界的向往和憧憬。
苏小满也愣住了，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揉了揉孙子软软的头发：“小神医？就你这皮猴样儿？先把你自个儿肚子里的馋虫治好吧！”
林知夏却缓缓蹲回小宝面前。他将那块陈皮轻轻放回小宝的小手里，连同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一起。阳光透过窗棂，将祖孙三人笼在温暖的光晕里。他清澈的目光落在孙子稚嫩却认真的小脸上，声音轻缓而郑重，如同当年教导女儿辨认第一株药草：
“好。爷爷等着。”
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小宝手里那块深褐蜷曲的陈皮，又点了点他另一只手里红亮的糖葫芦，眼底漾开温煦的笑意：
“不过，当小神医得先学会分清陈皮和糖葫芦。肚子疼，用陈皮。嘴馋了，才吃糖葫芦。可不敢抓错了。”
小宝低头看看左手黑褐蜷曲的陈皮，又看看右手红亮滚圆的糖葫芦，小嘴微张，似懂非懂。苏小满再也忍不住，搂着孙子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震得药柜顶端的铜拉环都仿佛在轻轻摇晃。
辛烈的橘香、醇厚的陈气、糖稀的甜腻、山楂的酸鲜还有阳光晒暖的桐木味道，交织成悬壶阁这个初夏午后独特的芬芳。那高耸的药柜，在孩童懵懂而炽热的仰望里，似乎不再是森严的壁垒，而是一座等待开启的、充满神奇与责任的宝藏之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