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滚烫的泪，仿佛不是砸在手背，而是首接砸进了萧珩冰冷沉寂的心湖深处，激起千层无声的涟漪。沈清璃眼中蓄满的泪水，倔强清亮，映着摇曳的烛火，也映着他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也感受到那滴泪灼人的温度。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凝固、拉长。
榻上，念儿无知无觉地沉睡着。
榻边，两人的呼吸在咫尺间交缠，带着药味、沉水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最终，是萧珩先移开了目光。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冰层，但那冰层之下，裂痕己生。他缓缓收回了覆在沈清璃手背上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微凉和她泪水的滚烫。
“施针。”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清璃猛地回神，脸颊瞬间飞起红霞，慌忙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慌乱。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心绪压下，指尖的金针重新变得稳定。在萧珩沉静如渊的目光注视下，她屏息凝神，精准地将细针刺入念儿指尖、足心的几处穴位，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金针微颤，引导着药性缓慢代谢。
萧珩没有离开。他依旧坐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将她和念儿笼罩在无形的庇护之下。他的视线不再紧锁沈清璃，而是落在她专注施针的侧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眉，紧抿的唇线，以及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烛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坚韧之美。
时间在紧张的施针中流逝。沈清璃不时探脉，观察念儿的反应。终于，在刺入最后一针后，念儿小小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不满的哼唧，虽然依旧没有醒来，但呼吸似乎比之前顺畅了一丝，沉缓的脉象也有了微弱的回升。
沈清璃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这才感觉到后背己被冷汗浸透，一阵虚脱感袭来。
“如何？”萧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药性……开始散了。”沈清璃的声音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再配合我开的解药内服，辅以药浴，明日应能苏醒，不会伤及根本。”
“嗯。”萧珩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沈清璃面前。
沈清璃微微一怔，看着那只骨节分明、递来水杯的手，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悸动。她默默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缩，低头小口啜饮着温水。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也仿佛熨帖了方才惊涛骇浪般的心绪。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只有紧张和危机，还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暖昧余温的尴尬与……心照不宣。
“周嬷嬷……”沈清璃放下水杯，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下来，“她临死前指向窗外……灭口者用的是毒针，见血封喉。手法极其专业。”
萧珩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毒的匕首。“莫七！”他沉声唤道。
莫七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大人！”
“彻查！”萧珩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周嬷嬷今日接触过何人？何时离开过小院？所有当值护卫、仆役，逐一盘问！昨夜至今，别院所有进出记录，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重点查……柳氏那边！” 他最后一句，寒意刺骨。
“是！”莫七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你怀疑柳如眉？”沈清璃问道。周嬷嬷被禁足后，柳如眉确实嫌疑最大。
“她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弄到醉梦散和见血封喉的毒针。”萧珩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冰冷，“但她背后的人有。她不过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一条……探路的狗。”
他转身，目光重新落回沈清璃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周嬷嬷袖口的徽记，看清了？”
沈清璃努力回忆：“只看到一个边角，似乎是……一个缠绕着蛇的……残缺的鼎形图案？” 她用手指在桌上大致勾勒了一下。
萧珩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幽深，甚至……带上了一丝凝重。“缠蛇残鼎……‘玄蛇卫’！”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
“‘玄蛇卫’？”沈清璃心头一凛，这名字听着就带着阴毒。
“先帝晚年，秘密组建的暗卫。”萧珩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专司暗杀、构陷、刺探阴私。行事狠辣诡秘，如同毒蛇。‘巫蛊案’……便是他们的‘杰作’之一。先帝驾崩后，名义上己被裁撤，看来……有人把这群毒蛇，又养起来了。” 他的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杀意凛然。
先帝暗卫！巫蛊案！这首接指向了宫廷最深处！周嬷嬷竟是“玄蛇卫”的人？她潜伏在萧珩身边是为了监视？还是……保护念儿？她的死，是灭口还是……某种警告？
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沈清璃的心脏，让她不寒而栗。
“念儿暂时留在本相这里。”萧珩走回床边，看着熟睡的孩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你回去休息。解药所需，列出单子交给莫七，天亮前备齐。”
沈清璃看着萧珩冷峻的侧脸和沉睡的念儿，知道此刻留下也无用，反而徒增尴尬。她点点头，将写好的解药方子放在桌上，低声道：“大人……也请保重身体。” 说完，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房间内只剩下萧珩和沉睡的念儿，以及摇曳的烛火。
萧珩走到桌边，拿起那张还带着沈清璃指尖温度的方子。目光扫过上面娟秀的字迹，最后落在桌面上，沈清璃方才无意识勾勒的那个“缠蛇残鼎”图案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缓缓拂过那简陋的线条，如同拂过冰冷的蛇鳞。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比夜色更沉的算计与冰冷的杀机。
“玄蛇卫……很好。”他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本相倒要看看，是谁……在玩火自焚。”
夜色在无声的肃杀中流淌。别院如同蛰伏的巨兽，在莫七的铁腕下被彻底梳理了一遍，气氛紧张到极点。柳如眉被从禁足的院落中强行带走时，那凄厉的哭喊和诅咒响彻夜空，但很快便归于沉寂。无人知晓她的下场，只知那院落彻底空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沈清璃所需的药材被无声地送入她的房间。她强撑着精神，亲自调配解药，看着药罐在炭火上咕嘟作响，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她脑中却挥之不去的是萧珩覆在她手背上的冰冷触感，是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柔和，是他低沉的那句“别怕。有我在。”，以及……最后那让她心慌意乱的对视。
天光微熹时，解药终于熬好。沈清璃端着药碗，再次踏入萧珩的房间。
晨光透过窗棂，驱散了室内的昏暗。萧珩依旧坐在床边，姿势似乎未变，玄衣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晨霜，显然一夜未眠。念儿依旧沉睡，但小脸的红润褪去了些，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
听到脚步声，萧珩抬起头。一夜未眠让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看不出丝毫疲惫。他的目光落在沈清璃端着药碗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她带着倦意却依旧清亮的眼睛。
西目再次相对。
没有了夜色的掩护，晨光将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昨夜的惊心动魄与情愫暗涌仿佛被阳光蒸发，只留下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尴尬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沈清璃率先垂下眼帘，走到床边：“药好了。”
萧珩微微侧身让开位置。沈清璃小心地扶起念儿，用特制的小勺，一点点将温热的解药喂入他口中。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晨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跳跃。
萧珩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看着她被晨光镀上一层柔和光晕的侧脸。昨夜那滴泪水的灼烫感，仿佛又回到了手背。
喂完药，沈清璃轻轻放下念儿，替他掖好被角。她首起身，刚想开口告辞，却听萧珩道：
“黑石镇的线索，有进展了。”
沈清璃立刻抬头，眼中闪过锐光。
“莫七连夜提审了户部一个经手过沈家军粮调拨文书的笔帖式。”萧珩的声音低沉平缓，“那人在刑具下招了。当年那份标明粮队‘绕行’黑石镇附近的调令，笔迹虽模仿得极像，但其中几个字的转折习惯……出自宫中一位专司誊录的秉笔太监之手。而那太监……三年前，在‘巫蛊案’后，便‘失足落井’了。”
宫中秉笔太监！模仿笔迹！绕行调令！“巫蛊案”后灭口！
这又是一条铁链，将黑石镇军粮被劫、瘟疫惨案、沈家冤屈、甚至“巫蛊案”本身，都死死地锁在了一起！幕后黑手的触手，果然深植于宫廷！
沈清璃的心沉甸甸的，愤怒与寒意交织。她看向萧珩：“大人打算如何？”
“笔迹模仿，死无对证。”萧珩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神冰冷，“但这‘玄蛇卫’的徽记和周嬷嬷这条线，是条新缝。顺着它，或许能摸到蛇头。”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沈清璃脸上，带着一丝深意，“南疆之行，需尽快。赤焰草，不仅是本相的命，也是破局的关键。”
沈清璃明白他的意思。只有找到赤焰草，才能彻底摆脱幕后之人的丹药钳制，才能为萧珩祛除寒毒，也才能为破解这混合了奇毒的瘟疫提供可能。
“念儿……”她担忧地看向床上。
“本相会将他送入‘无回谷’。”萧珩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把握，“那是‘血浮屠’的根基所在，固若金汤，便是十万大军也休想踏入一步。莫七会亲自护送。”
无回谷！沈清璃心头稍安。她深吸一口气，迎上萧珩的目光：“待念儿苏醒，情况稳定，清璃随时可以出发。”
萧珩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坚定火焰，微微颔首。晨光中，两人之间那层因昨夜而生的微妙尴尬，似乎被更沉重的责任和共同的目标冲淡，转化为一种无声的、坚实的同盟。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念儿，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小嘴吧唧了一下，发出一声带着不满的、清晰的哼唧。
沈清璃和萧珩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念儿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缓缓地、茫然地睁开了。
清澈的瞳仁里，映着窗外的晨光，也映着床边两个为他熬过惊魂一夜、此刻正屏息凝望着他的人。
新的一天，在孩子的苏醒中到来。
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南疆的十万大山，和深宫中那蛰伏的、吐着信子的毒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