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一个人的战争,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阳光公寓的院子,彻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工地。
白天,机器轰鸣,尘土飞扬。
晚上,万籁俱寂,只剩下新挖的沟渠和堆砌的管道,像一具具沉默的骨骸。
苏萌萌真的去了那家二十西小时便利店。
她的人生,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段。
白天,她是坐在教室里,强撑着眼皮听课的学生。
傍晚,她是戴着安全帽,拿着图纸,在院子里指挥工人的小监工。
午夜,她是穿着蓝色工作服,在收银台后面机械地重复着“欢迎光临”的打工妹。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瘦下去。
脸颊上那点婴儿肥,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清晰的,带着倔强的轮廓。
眼眶下面,是两团用冷水也冲不掉的,青黑色的阴影。
整个人,像一根被绷得太紧的弦,随时会断。
林天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那颗心,像被放在油锅里,反复地煎熬。
他开始变着花样地做饭,炖汤。
骨头汤,鸡汤,鱼汤。
他把保温桶放在101的门口,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献上自己的祭品。
可他的神,并不领情。
第二天早上,保温桶还安静地待在原地。
打开,里面的汤水,冰冷,凝固,像他那颗沉到谷底的心。
他试过无数次,想跟她说话。
“萌萌,我们谈谈。”
“萌萌,你听我说。”
她从不回应。
她只是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下巴微微扬起,像一只骄傲又孤独的白天鹅。
那眼神,冰冷,疏离,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知道,她在用这种自残式的方式,惩罚他。
也在惩罚她自己。
她在向他证明,这个家,没有他,她一样能撑起来。
林天野被那道冰冷的目光,逼得节节败退。
他只能把所有的精力,都宣泄到另一个战场上。
瀚海数据。
“慧眼”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算法优化阶段。
程思雨像是彻底忘了那个尴尬的清晨,工作上,她对他展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信任。
她把最核心,最复杂的图像识别模块,几乎全权交给了他。
“这个底层架构,你来定。”
“用户行为数据的分析模型,下班前给我。”
“明天上午,我要看到至少三种不同的优化方案。”
她的指令,精准,干练,不留任何余地。
林天野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疯狂地旋转起来。
他白天,在代码的丛林里冲锋陷阵,在会议室里舌战群儒。
他那颗沉寂了三年的大脑,被重新激活,高速运转,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他提出的几个颠覆性的解决方案,让整个技术部都为之侧目。
连王志强看他的眼神,都从最初的惜才,变成了彻底的敬畏。
可一到晚上,当他拖着被掏空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院子。
他又会立刻切换成另一个身份。
后勤部长。
他会借着手机的光,仔细核对那些乱成一团的施工图纸,用红笔标出那些工人可能会忽略的细节。
他会把新买的感冒药和暖宝宝,悄悄放在101的窗台上。
然后,在最深的夜里。
他会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像一个黑暗里的幽灵,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把车停在便利店对面的街角阴影里。
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
她正低着头,整理货架上的泡面,动作有些迟缓。
有客人进来,她抬起头,挤出一个标准化的,却毫无生气的微笑。
林天野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
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就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首到天快亮了,他才骑上车,悄无声息地离开。
像一个最蹩脚的,守护着自己唯一宝藏的,痴傻的贼。
周五。
项目组为了一个紧急的技术攻关,集体加班到了深夜十一点。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外卖盒堆成了小山。
当林天野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解决了那个困扰了团队两天的BUG时。
整个会议室,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搞定!收工!”
王志强大手一挥,宣布解放。
同事们作鸟兽散,很快,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林天天野和程思雨。
林天野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等等。”
程思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天野转过身。
一串车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落在他面前的桌上。
“送我回家。”
程思雨的语气,不是商量,是通知。
“顺便,把你的衣服钱包拿走。”
林天野看着那串奥迪的钥匙,沉默了。
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白色的奥迪A4,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环路上。
车厢里,流淌着一首林天野叫不出名字的,舒缓的古典乐。
暖气开得很足,和他那个冰窖一样的104室,是两个世界。
程思雨靠在副驾上,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林天野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神经却紧绷着。
这个密闭的空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危险的压力。
“那个公寓……”
程思雨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供暖工程,钱够吗?”
林天野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
来了。
他知道,这才是她让他送她回家的,真正目的。
“还行。”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还行,是多少?”程思雨睁开了眼,转头看他,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我听我舅说,你们这个项目要是顺利上线,光是给核心团队的项目奖金,就不是个小数目。”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心计算过的,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不够的话,就让我舅,提前把你的那份,预支给你。”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天野感觉自己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不是施舍。
这是她递过来的一根,包裹着蜜糖的,橄榄枝。
他只要点一下头。
他就能从这场筋疲力尽的拉锯战里,解脱出来。
车子,驶入了程思雨住的那个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
林天野缓缓地,把车停稳,熄了火。
车厢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许久。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不用了。”
“谢谢你,思雨。”
他看着前方,那是一堵冰冷的,水泥浇筑的墙。
“我们自己,能解决。”
程思雨看着他坚硬的侧脸,看了很久。
她没有再劝。
她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嘲弄,又像是了然的味道。
“行。”
她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你的东西,在我家门口的鞋柜上,自己拿。”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间。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像她的人。
林天野在车里,坐了很久。
他拿起那个装着他旧衣服和钱包的纸袋,走出了压抑的车库。
深夜的冷风,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没有打车。
他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城中村方向的夜班公交。
车上,空无一人。
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这个城市的,虚假的繁华。
他回到了阳光公寓。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院子里,一片漆黑。
施工的材料,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阴影里。
他以为,她还在便利店。
他走向自己的104室,脚步虚浮。
然后,他看见了。
就在101的房门前。
那盏昏黄的声控灯,亮着。
灯下的台阶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她睡着了。
就那么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更冰冷的石阶上。
怀里,还抱着那本厚厚的,关于暖通工程的施工手册。
那件雪白的羽绒服,也无法完全抵挡从水泥地里,丝丝缕缕冒上来的,刺骨的寒气。
她的脸,在灯光下,白得像一张纸。
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林天野的脚步,停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后,用尽全力,拧成了一团。
疼。
疼得他几乎无法站立。
什么狗屁的证明。
什么狗屁的骄傲。
他让她一个人,打了这么久一场惨烈的战争。
他以为这是尊重。
其实,是残忍。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又怕惊醒她。
他看着她那张因为疲惫和寒冷而毫无血色的小脸。
看着她那双紧紧攥着书本,指节泛白的小手。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场战争,该结束了。
以他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