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珠光流淌在暗红如血的名册封皮上,映着萧景行指尖的苍白。
“北莽…血祭派…地火…” 寒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每一个词都像冰珠砸落玉盘,清晰而寒冷。
他重新拈起那枚被油纸包裹的“血髓寒玉”碎片,置于珠光之下,冰湖般的眼眸深处似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
“此玉髓毒,非单纯寒性,更蕴含一丝…阴蚀邪力,能缓慢侵蚀经脉,麻痹神智。若无烈阳花或地火莲心这等至阳至烈之物中和其本源寒髓,强行拔除,恐伤及根本,留下暗疾。”
他转向萧景行:“少楼主体内内息精纯,暂时可以短暂压制,但需每隔三个时辰行针一次,辅以离火膏外敷,延缓寒毒侵蚀。”
“不可妄动左臂,更忌情绪剧烈波动引动气血,否则寒毒反噬,深入骨髓,将倍加凶险。”
寒鸦的语气平淡,却字字重若千钧,点明了这寒毒不仅是皮肉之苦,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制约着萧景行的行动力。
萧景行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息,肩胛处的冰冷刺痛在药力与银针封锁下稍减,但那股阴寒跗骨之感却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潜伏的危机。
他神色沉静,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石台上摊开的名册,目光落在“地火”二字与那行信物:血髓寒玉 – 蝎纹佩”的朱砂备注上。
“名册是钥匙,指向的是门后的群魔。但门本身,才是关键。”
萧景行的声音因寒毒影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地火…此代号非比寻常。
能让赤蝎堂指令优先,不计代价,其能量绝非漕帮舵主、府衙小吏之流可比。
血髓寒玉信物,北莽萨满教血祭派雕工…此人身份,必横跨两国,脚踏黑白。
他抬眼,目光扫过石室内众人。磐石如山,影梭如影,寒鸦如冰,还有石榻上昏迷的张芸娘和沉睡的招娣。
这慈济堂的石室,此刻成了风暴中心唯一的避风港,也是信息与决策的枢纽。
“磐石。” 萧景行开口。
“属下在!” 磐石魁梧的身躯微躬,声如闷雷。
“名册上漕帮黑水舵的记录,重点在蒋坤。疯狗刘己死,其旧部必然人心惶惶。蒋坤新上位,根基未稳,却能在鱼肠巷与赤蝎堂明哨冲突而不落下风,此人要么手腕强硬,要么…背后有人。”
萧景行指尖点在蒋坤的名字上,“你亲自去,盯紧蒋坤。查三件事:其一,他与疯狗刘旧部如何整合?有无异常清洗或拉拢?”
“其二,他近期与赤蝎堂的冲突细节,是真冲突还是做戏?”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留意他身边,或他接触的人中,有无佩戴蝎纹玉佩者,无论材质!”
“明白!” 磐石沉声应道,眼中精光一闪。盯梢、探查、辨别,这正是他的强项。
“影梭。”
“少楼主。” 影梭的身影仿佛融入了珠光边缘的阴影,声音低哑。
“府衙仓管御史李茂才,城西守备营校尉赵勇,王记车行残余势力…” 萧景行目光扫过名册上的几个名字。
“这些人,是地火操控临安城地下脉络的爪牙,也是可能接触到地火或其信使的节点。由你负责,动用蛛网,深挖他们的日常行踪、隐秘往来、财物异常、府邸护卫漏洞。”
“我要知道他们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收了何物。”
“尤其是李茂才,丙字库的钥匙在他手里,他经手的异常支取远不止火药原料那么简单,找出他背后真正的指令来源。”
“是!” 影梭的声音毫无波澜,任务越复杂,越需要他这种绝对的冷静与高效。
萧景行最后看向寒鸦,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玉片上:“这枚碎片和它所代表的蝎纹佩,是当前指向地火最首接的线索。北莽血髓寒玉,萨满教血祭派雕工…此物出现在临安,绝非偶然流通。”
“寒鸦,你精通药理、矿物、域外秘辛,此物便交予你,我需要知道:第一,此玉碎片能否追溯其原佩大小、形制?”
“第二,血祭派的雕工有何独特暗记或仪式特征?”
“第三,此玉在临安城,最可能通过何种渠道流入?黑市?走私?还是…贡品?”
寒鸦冰湖般的眼眸凝视着碎片,指尖隔着油纸感受着那邪异的阴寒:“此玉碎片边缘断裂处有新痕,是强力撞击所致,非自然碎裂。”
“原佩应是完整蝎形,蝎尾为钩,蝎身刻火焰暗纹,此为血祭派焚血献祭仪式的常见图腾。至于流入渠道…”
他略一沉吟:“血髓寒玉极北罕见,开采艰难,雕琢更需秘法,非大宗门或王庭难以获取。”
临安黑市,能流通此物者,屈指可数。
我会从玉质纹理、雕工细微处入手,比对未央楼秘档中关于北莽贡品、边关走私大案的记录。”
“好。” 萧景行点头,随即补充道。
“解药。” 他将那枚小巧的青瓷瓶推向寒鸦。
“尽快分析成分,验证真伪,确认对张芸娘所中之毒是否有效,若有效,待她情况稍稳,再行服用。”
“若无效…找出差异,追查来源。”
这瓶从赤蝎堂核心密室带出的解药,是救人的希望,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寒鸦接过瓷瓶,微微颔首。
部署完毕,石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静。只有珠光稳定地流淌,药香氤氲,以及张芸娘微弱的呼吸声。
萧景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强行压制寒毒和高度集中的精神消耗巨大,左肩的冰冷麻木感在放松的瞬间似乎又清晰了几分,丝丝缕缕的寒意如同活物,试图冲破内息与药力的封锁,向心脉试探。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少楼主,您…” 磐石面露忧色。
“无碍。” 萧景行睁开眼,眼底的疲惫被深沉的冷静覆盖。
“按计划行事。磐石、影梭,即刻出发,小心为上。寒鸦,石室交给你。”
“是!” 磐石与影梭无声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石室入口的阴影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寒鸦则己转身,在石室一角特设的药案前坐下。
案上摆放着精巧的银制工具、大小不一的琉璃瓶罐、以及一些散发着奇异气息的药材。
他将染血的银针、玉片碎片、解药瓷瓶分开放置,如同处理最精密的仪器,开始了专注的检验与分析。
他的动作稳定而迅捷,指尖在微光下划出近乎无声的轨迹,只有偶尔瓶罐轻碰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清晰。
萧景行强忍着不适,重新拿起那本暗红名册。
他没有再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交易记录,而是将目光聚焦在记录地火的那一页。
那隐晦的交易代号:“黑石”、“赤流”、“风雷引”…如同密码,在他脑中飞速旋转、拆解、组合。
黑石…临安附近并无著名黑石矿。是某种代号?还是指代某种货物?
赤流…赤为火色,流为动…是火油?还是…血液交易?
他眉头微蹙,肩头寒意似乎随着思考的深入而加重,一阵细微的刺痛让他手指微微蜷缩。
“风雷引…”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陡然锐利如刀,“火药!”
府衙丙字库异常支取的火药原料,赤蝎堂巢穴深处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火药味…这些线索瞬间与风雷引这个代号串联起来!这绝非巧合!
“风雷引就是私造火药的代号!地火的核心指令之一,就是通过赤蝎堂操控王麻子、疯狗刘,利用李茂才的职权,窃取原料,秘密制造大量火药!”
这个推断让石室的空气骤然绷紧。私造火药,无论目的为何——是制造混乱,是行刺,还是…用于战场——都足以震动朝野,颠覆乾坤!而地火,就是这滔天烈焰的幕后点燃者!
寒意,从肩胛伤口处汹涌蔓延,瞬间席卷了半边身体,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冻僵。
萧景行猛地咬紧牙关,调动内息强行镇压,额角的冷汗瞬间滑落,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将那翻腾的寒毒压下。
就在这时,寒鸦清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凝重的发现:
“少楼主。”
萧景行抬眼望去。
寒鸦己将那枚血髓寒玉碎片从油纸中取出,置于一枚特制的、底部刻有细密纹路的透明水晶方片上。
他手持一枚聚光珠,将光线聚焦于碎片断裂面的某处极其细微的纹理上。
“您看此处。” 寒鸦的声音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缝。
“玉质纹理深处,在血祭派特有的焚血蚀刻痕迹之下…隐藏着另一种极其细微、近乎被抹去的雕琢印记。”
“其手法…工整、内敛,带着宫廷匠作特有的规整与隐秘。”
他顿了顿,冰湖般的眼眸看向萧景行,一字一句道:
“这枚产自北莽极北寒魄冰原的血髓寒玉…在落入萨满教血祭派之手、被雕刻成蝎纹佩之前…很可能,曾被大胤宫廷的匠人…经手过。”
北莽邪玉…大胤宫廷!
地火的真身,其阴影似乎己不再局限于江湖草莽与边关走私…那无形的触角,竟己悄然探向了帝国权力最森严、最核心的玉阙宫墙之内!
萧景行肩胛处的寒毒,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更甚于极北冰原的森然寒意,猛地爆发出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让他眼前瞬间一黑,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名册。
冰冷的杀意与刺骨的寒毒在他体内交织、碰撞,如同冰与火的炼狱。
风暴的中心,暗涌己汇成滔天巨浪,正无声地拍打着未央楼这艘孤舟的船舷。
而船上的掌灯人,正以身为烛,在寒毒与阴谋的双重侵蚀下,竭力拨开那越来越浓重的、来自九重宫阙深处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