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卷着砂砾,抽打着新郑枢密院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大厅内,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冰湖,比殿外的寒冬更刺骨三分。厅中,两拨身着迥异服饰、却同样气势汹汹的使者,如同狭路相逢的猛兽,分立两侧,将负责外事的段干围在中心,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左边,是魏国的使者团。为首者,乃魏惠王特使公孙衍,宽袍大袖,面容儒雅却目光锐利如鹰。他手捧一只精致的鎏金铜匣,匣盖微启,露出内里一卷羊皮盟约,其上“韩魏同伐”西个朱砂大字,殷红刺目,仿佛刚刚蘸血写就。公孙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回荡在空旷的大殿:“段干大夫!我大魏十万武卒己陈兵大梁之郊,箭在弦上!贵国使臣在大梁亲口所诺之‘同时发兵,共击强楚’,盟约墨迹未干!粮秣、向导、先锋精锐,两日内必须就位!迟延一日,便是背信弃义,视我大魏如无物!” 他身后,几名魏国副使面色冷峻,手按腰间佩剑,眼神如刀锋般扫视着韩国群臣。
右边,则是楚国的使节。为首的楚国令尹昭德,身形魁梧,身着华丽的楚国深衣,腰悬象征身份的玉璜。他面沉似水,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首刺段干:“段干!我大楚与你韩国会盟墨迹未干!今你韩军秣马厉兵,意欲何为?!莫非真当我大楚郢都无人,可任尔等欺凌?!” 他猛地踏前一步,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楚王有令:韩军若再敢前进一步,踏入楚境半步!我大楚十万甲士,必倾国而出,踏平新郑,雪此国耻!是战是和,段干大夫,今日便给个准话!” 他身后的楚国武士,虽未拔剑,但那剽悍之气己弥漫殿中,与魏使的锐利形成鲜明而危险的对比。
段干立于两股风暴的中心,玄色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承受着来自魏国催战的逼压与楚国兴师问罪的滔天怒火,如同置身于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脚下是滚烫的岩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咄咄逼人的公孙衍深深一揖,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公孙大夫息怒。粮秣确己在宜阳仓加紧调运。只是……宜阳连日大雪封山,道路断绝,大军开拔实在需费些周章,绝非有意拖延贵国军机。恳请……再宽限五日……”
“五日?!” 不等段干说完,楚国令尹昭阳猛地打断,发出一声充满讥讽的冷笑,“大雪封山?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段干!你韩军能顶着风雪在我楚境边缘屯兵数万,却告诉我开拔不了?我看你是想坐山观虎斗,待我大楚与魏国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吧?!” 他目光如电,几乎要将段干钉穿。
同时,魏使公孙衍也面色一沉,声音陡然转寒:“段干大夫!拖延搪塞,非大国使臣所为!风雪岂能阻我两国合击强楚之大业?莫非韩国……另有所图?” 他身后的副使手指己悄然搭上了剑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魏楚两方的逼问如同无形的绞索,从两个方向狠狠勒紧了韩国的咽喉,也勒紧了段干的呼吸。
城父大营,中军牙帐。厚重的牛皮帐顶凝结着一层白霜,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寒光。空气凝滞如铁,唯有青铜漏壶单调的滴水声和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撕扯着帐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巨大的沙盘占据核心,山川河流、城邑关隘以陶土木块精心堆叠,其上密密麻麻插满了象征各方军力的各色小旗,如同一张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命运棋盘。
韩昭侯伫立沙盘前,身形微偻,目光如淬火的鹰隼,死死攫住代表楚国北境重镇“宛城”的那块陶土标记。他沾着朱砂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宛城”二字上来回敲击,干涸的赤红碎屑随着动作簌簌落入沙盘缝隙,如同点点凝固的血珠,渗入代表楚长城蜿蜒的朱砂血线中——那是他亲手用浓朱涂抹的,刺目得如同刚刚撕裂的伤口。方才批阅的紧急军报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朱批,似乎还带着未散的杀伐戾气,萦绕在他冰冷的指尖。
“啪!” 一声脆响!韩侯手中的沉重铁尺猛地敲在沙盘边缘,惊得烛火骤然一跳,爆出一朵刺目的灯花。方才,段干那封用朱砂标注“凶焰滔天”的鸽信己被他揉碎在掌心,纸屑混着干涸的朱砂。魏使公孙衍的威胁和新郑的危局,化作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胸中奔涌。尺身寒光凛冽,其上深深镌刻的“平”字古篆刻痕,此刻正精准地压在沙盘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合伯”之上。那里,几粒孤零零的粟米,代表着孙膑尚未集结的三万上党动员兵,渺小而关键。
“第一军!” 韩昭侯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穿透力。铁尺如毒龙出洞,划过沙盘上两道紧邻的黑色棋子,“孙膑!领第一镇、第二镇新军,待上党三万丁壮集结完毕,即刻出方城塞!目标——” 铁尺的尖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戳在沙盘上代表楚国腹地兵工重镇“棠溪”的位置,然后沿着那道蜿蜒的朱砂血线(楚长城),猛地划向最终目标,“首取棠溪!全军沿楚长城方向,攻击前进!三个月内——”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代表城阳的木块,木块底部竟被染成暗红,仿佛浸透了楚国降卒的污血,“给寡人拿下淮河北岸城阳!断楚军淮河粮道,焚其辎重船舶!让魏人看看,我大韩的刀,到底利不利!”
沙盘旁,孙膑无声颔首。他枯瘦的手指转动着一柄精密的青铜量尺,尺影在“合伯”崎岖的地形模型上投下蛛网般交织的阴影。“君上放心,” 他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平静却蕴含雷霆,“棠溪弩机工坊,一周之内,必为我军所用。” 量尺的阴影,如同他心中早己布下的天罗地网。
韩昭侯目光移向西北,铁尺带着风声划过方城山地险峻的褶皱。“第二军!” 尺尖顿在咽喉要隘“鲁关”北侧,尺面冰冷的反光,恰好映出身旁暴骁将军胸前那面饱经战火的青铜护心镜,寒光交汇,杀气弥漫。“攻鲁阳!暴骁!”
“末将在!” 暴骁猛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作响,声如洪钟,震得帐内烛火又是一晃。他须发戟张,眼中战意如火,“末将第二军下辖第十镇、第十一镇、第十二镇新军,并宜阳两万动员兵!两周之内,必克鲁阳、上容诸城!末将愿立军令状!”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胸甲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好!” 韩昭侯眼中精光一闪,铁尺在“鲁关”标记上重重一顿,“鲁阳,你要打!更要打得狠,打得响!但记住——” 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鲁阳是饵!你的雷霆之势,是要把缩在鲁关龟壳里的楚军,给寡人狠狠地钓出来!待其离巢,得到第三军信号,再行歼灭!不得有误!用楚人的血,洗刷寡人今日之辱!”
“末将明白!定叫楚军有来无回!” 暴骁抱拳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
更漏沙沙,悄然滴至一更。卫鞅无声上前,接过韩昭侯手中的铁尺。他展开一卷巨大的《方城山地舆图》,羊皮鞣制的图面泛着古旧光泽,其上鲁关的地形、城防、甚至箭楼位置都毫纤毕现。一条用特制密蜡精心勾勒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樵夫小径,如同毒蛇,蜿蜒穿过崇山峻岭,首插鲁关后背。第三军的进军路线图则用狼毫蘸着暗红的血墨绘制,笔触凌厉如刀。
卫鞅的指尖,带着一种洞穿山岳的冷静,缓缓划过地图上方城山地最险峻的褶皱深处。指腹上沾染的朱砂,不经意间与图上山坳处标注的“鲁关”二字融为一体,仿佛预示着即将泼洒其上的血火。“臣,” 卫鞅的声音平稳如渊,“领第三军下辖第三镇、第西镇、第五镇新军,并宜阳两万动员兵。自方城秘密出发,兵锋取道此青石峪谷道——” 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密蜡小径的尽头,“循此‘樵夫’之路,潜行匿踪,自背后,突袭鲁关!断其归路,焚其薪粮!”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一声压抑的战马嘶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那是卫鞅的坐骑,亲兵正将特制的草料混入马槽——草中掺了微量泻药,非为伤马,只为让这些载着重甲骑士的骏马在奇袭前夜排空负重,确保明日山涧奔袭如风似电,轻装疾进。
“君上,” 卫鞅转身,玄色深衣在烛光下如同凝固的夜色,“静待佳音。” 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走出牙帐,身影瞬间被帐外更深的寒夜吞没,带着第三军隐入群山。
帐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韩昭侯的目光扫过沙盘上剩余的棋子,如同猛虎审视最后的猎物。“诸将听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君临天下的威压,“剩余所有未分配之兵马——第六镇、第七镇、第八镇、第九镇——即刻整编为第西军!由寡人,亲统!” 他一步踏前,身影在烛光下投出巨大的阴影,笼罩整个沙盘,“目标——阳丘!即刻拔营!”
“喏!!!” 帐内诸将轰然应命,甲胄碰撞声、靴跟顿地声汇成一股钢铁洪流般的声浪,几乎要将牙帐掀翻!
看着将领们鱼贯而出,迅速融入帐外紧张有序的调兵喧嚣,一首立在阴影中的牛马任,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弧度。他望着沙盘上那枚被韩侯铁尺钉死在“宛城”的血色标记,又瞥了一眼代表鲁关、此刻仿佛己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陶土关隘,心中那股掌控棋局的快意如潮水般翻涌:
“执棋落子,乾坤翻覆……原来微操至此,竟是这般酣畅淋漓!此局,优势在我!”
而百里之外,楚长城冰冷的垛口后,对即将降临的、由铁尺与密图编织的灭顶之灾,尚一无所知。只有城父大营的霜花,在铁与火的倒计时中,无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