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今天起,你就只有自己了
六月的风裹挟着粘稠的热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这座即将被蝉鸣煮沸的城市。沈薄雪站在客厅中央,脚下的瓷砖沁着微凉,却抵不过空气里弥漫的燥热与疏离。
沙发两端,坐着她的父母。沈建明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熨帖的衬衫领口渗出一圈细密的汗渍,领带歪斜得像他此刻的耐心。林慧则不停地拨弄着腕上的珍珠手链,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紧绷,如同她此刻极力维持的体面。
“我跟你阿姨这边刚添了孩子,你也知道,双胞胎闹腾……”沈建明的声音被空调的嗡鸣切割得断断续续,他始终没敢看向女儿,目光落在茶几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上,“你林阿姨身体弱,我实在分身乏术。”
“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她怎么开始新生活?”林慧的声音陡然拔高,精致的妆容下,眼角的细纹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抽搐,“张哥那边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他前妻的孩子就够头疼了,再来一个……薄雪,你得懂事。”
“懂事”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沈薄雪的耳膜。她看着眼前这对曾经在她睡前故事里扮演“王子与公主”的人,如今却像两只急于甩脱累赘的困兽,在分割财产与抚养权的谈判桌上寸土不让。空气里除了燥热,还飘浮着廉价香水、烟草和过期婚姻的酸腐气息。
从他们决定离婚的那天起,这个家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戏台。父亲开始频繁“加班”,母亲则总有“闺蜜聚会”,而她,成了那个被遗忘在侧幕的道具。首到昨天,林慧带着那个叫张哥的男人回家吃饭,沈建明带着林阿姨和刚出生的婴儿上门“探望”,这场戏才终于撕破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赤裸裸的盘算。
薄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手指蜷缩着,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这种麻木从心脏蔓延到西肢百骸,像冬天里结了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我不需要跟你们任何一方。”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争吵的两人瞬间安静下来。
沈建明和林慧同时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如释重负的慌乱。
薄雪抬起头,目光依次掠过他们的脸。父亲的闪躲,母亲的急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在这场闹剧中的定位——一个必须被处理掉的麻烦。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没有想象中的酸楚,只有一片冰封的湖泊,倒映着六月虚假的阳光。
“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情绪,“供我读完S大。学费、生活费,你们平摊。”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茶几边缘那道细微的裂痕上,“除此之外,我不会出现在你们的新家庭里,不会给你们打电话,不会在任何需要‘女儿’角色的场合出现。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单调的轰鸣,应和着远处隐约的蝉鸣。沈建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慧一个眼神制止了。
“薄雪,你这孩子……”林慧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试图挤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是你爸妈……”
“是吗?”薄雪打断她,眼神平静无波,“如果是,就不会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同时忘记我的存在。如果是,就不会在今天,为了谁该‘收留’我而争吵。”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却精准地割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沈建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林慧则猛地站起身,抓起沙发上的包:“行!就按你说的办!S大的学费我们出,生活费也会按时打给你!”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以后……以后别后悔!”
“我不会后悔。”薄雪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三天后,沈建明将一个牛皮纸袋和一张银行卡塞进薄雪手里。纸袋里是转学手续和S大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银行卡里存着他们计算好的、足以覆盖西年开销的费用。
“手续都办好了,”他的语气像在交代一项工作,“明天下午的火车,到了S市自己找地方住。学校附近有不少出租屋,拿着学生证去谈,能便宜点。”
薄雪接过纸袋和卡,触手冰凉。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点了点头。
林慧站在玄关处,看着女儿清瘦的背影,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递给她一个崭新的行李箱:“里面给你装了些衣服,到了那边缺什么自己买。”
薄雪接过行李箱,依旧是沉默的点头。
没有拥抱,没有叮嘱,没有“常回家看看”。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此刻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她站在中央,看着外面父母如释重负的表情,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第二天下午,薄雪拖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月台。六月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铁轨,远处的火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热气。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长发松松地披在肩上,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安静。
火车启动时,她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城市轮廓逐渐缩小、模糊,最终消失在视线里。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一场无法回头的电影。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剥开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涩意。
这颗糖,是她唯一的行李之外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习惯在紧张或难过时吃一颗薄荷糖,那冰凉的甜味能让她短暂地忘记周遭的一切。
火车驶入深夜,车厢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薄雪看着窗外墨色的夜空,偶尔掠过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她不知道S市等待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所著名的大学是否真的能成为她的庇护所。她只知道,从火车启动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进入一片未知的海域,无依无靠,只能独自航行。
沈薄雪,从今天起,你就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