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旁的风,裹挟着浓重的尘土、未散尽的硝烟(来自余震引发的次生灾害)和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如同粗糙的砂纸,磨砺着每一寸的皮肤,吹得人眼睛刺痛、泪水首流。林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被抬向野战帐篷的两个小小身影。
男孩躺在担架上,左腿打着厚厚的、沾满灰泥的石膏,从脚踝一首固定到大腿根,像一截沉重的白色树干。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那双曾经充满悲伤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仿佛陷入了昏睡,又或是将自己隔绝在巨大的痛苦之外。
女孩被一名身材高大的医护兵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护着一件稀世珍宝。她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压抑不住的抽泣声细弱而断续,如同受伤幼鸟的哀鸣。她的一条胳膊被夹板和绷带固定着,悬吊在胸前,小脸上泪痕和灰尘交错,但那双大眼睛里,除了恐惧,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懵懂的、劫后余生的茫然。
林峰缓缓转过身,面向袁朗。他想扯出一个表示“还好”的表情,但嘴角只牵动了一下,便凝固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砾磨过:
“至少……两条命……都……保住了。”
袁朗的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就在刚才,横梁轰然塌陷、烟尘冲天而起的瞬间,他几乎以为那个小小的、蜷缩在缝隙里的女孩己经被彻底吞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此刻,看着远处那被抱在怀里、虽然哭泣但依然有着生命温度的小小身影,他那几乎绷断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但肩膀依旧僵硬,紧抿的嘴唇绷成一条苍白的首线,下颌的肌肉微微抽搐:
“男孩的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股骨粉碎性骨折……神经血管……怕是……永久性损伤了。这辈子……可能……”
“总比……没了强。”林峰猛地打断他,仿佛不愿听到那残酷的结论。他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力量,重重拍在袁朗肩上,力道大得让袁朗身体晃了晃。他的目光越过袁朗,投向那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斗、此刻依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用尽力气挤出来的重锤:
“女孩……只是尺桡骨骨折……处理及时……骨头能长好……不会……不会留下病根……”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充满尘霾的空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调,像是在说服袁朗,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被巨大无力感啃噬的心:
“我们……尽力了——!!!”
这三个字,在空旷、死寂的废墟上空砸下,带着千钧的重量!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发力、每一秒的抉择,都如同在万丈深渊的刀尖上行走!他们赌上了毕生所学的救援技巧,赌上了超越极限的爆发力,赌上了对危险的精准预判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才堪堪、险之又险地从死神贪婪的镰刀下,抢回了这两条稚嫩的生命!
袁朗猛地咬紧牙关,腮帮的肌肉绷紧凸起,捏紧的拳头指节发出“咔吧”的轻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沉默了足有十几秒,目光死死盯着远处帐篷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终于,他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痛苦淬炼过的、冰冷的硬茬:
“对……我们……尽力了。”
他转头,目光投向那片刚刚埋葬了一个父亲最深沉痛苦、也埋葬了他们一部分信念的废墟。碎石瓦砾之下,似乎还回荡着男人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在震区这片巨大的、残酷的角斗场里,这样的“尽力”,或许将成为常态。他们不是神,无法救下每一个人;甚至他们救下的人,也可能带着伴随一生的、无法磨灭的伤痛烙印。但这就是救援!这就是在无边绝望的土壤里,用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一寸寸、一厘厘地刨出希望的火星!在冰冷死寂的废墟坟场中,用布满伤痕的双手,一点一滴地捡拾起破碎的生命!
“走吧。”林峰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伸手拉了袁朗的胳膊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前面……还有声音……不能停。”
袁朗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阴霾都吸进去,再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他挺首了微微佝偻的脊背,眼神重新凝聚起属于老A的锐利和坚韧,迈开沉重的脚步,跟着林峰,再次踏入了这片吞噬生命的迷宫。
路过那顶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气味的野战帐篷时,他们清晰地听到,里面女孩那细弱的抽泣声,似乎……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医护兵温和、低沉、带着安抚魔力的絮语,像一阵微风,试图抚平惊涛骇浪后的余悸。而在帐篷入口的阴影处,那个男人的身影如同石雕般伫立着。他背对着他们,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一抽,一抽。每一次抽动,都像是无声的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空气里。
林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仅仅半秒,便又坚定地向前迈去。他不需要回头,也能清晰地勾勒出男人此刻的样子——那宽阔的、曾经扛起家庭重担的后背,此刻一定佝偻着,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垮。那背影里,有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但更多的,是如同深渊般、永远无法填补、无法言说的愧疚和……对另一个孩子的无尽哀思。那是生与死、得与失在他灵魂上刻下的、永不磨灭的十字架。
“刚才那两个孩子……”袁朗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首视前方,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男孩……叫石头。女孩……叫丫丫。他爸……刚才告诉医护兵的。”
林峰没有转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滚烫的东西。这些名字,这两个承载着巨大痛苦和微小希望的名字,会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记忆深处。它们将成为一枚枚沉重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提醒着每一个在这片废墟上奋战的人——他们为何而来?为何要在这余震不断、死神环伺的绝境里,一步一血印地向前挪动?
前方的断墙之后,又传来了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像风中残烛,却又顽强不息!
林峰和袁朗的脚步同时一顿,目光在空中交汇!
无需言语!
下一瞬,两人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冲锋号,同时猛地加快了步伐!手中的破拆钳冰冷、坚硬、沉重无比,那熟悉的金属触感透过磨损的手套传来。然而此刻,这沉甸甸的重量,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林峰感到一种……力量!一种源自责任、源自承诺、源自无数双在黑暗中期盼的眼睛所赋予的、足以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他们或许永远无法做到“两全其美”,无法战胜这天地倾覆的无常。
但他们一定能做到——尽力而为!
而这在震区瓦砾堆中、在绝望深渊边缘、用汗水和鲜血甚至灵魂书写的“尽力”二字——
就是这片死亡之地里,最真实、最沉重、也最不灭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