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车厢如同死物，安静地伏在夜色里。
没有声音，没有异动。
“可是……刚才明明……”我喃喃自语，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难道……真的是我失血过多，加上过度惊吓产生的幻觉？那只脚……那凸起的篷布……那清晰的刮擦声……都是我的臆想？
“先生，你先别动，我们帮你叫救护车！”店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己经拨通了电话，“喂？120吗？我们这里是……”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混合着脚踝钻心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世界开始旋转、模糊。
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在我眼中变成一片晃眼的白斑。店员和顾客的脸在我眼前晃动、重叠。他们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晕过去了！”
“快！扶住他！”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人群的缝隙，再次落在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外。
马路对面，那辆如同巨大棺材般的重卡，依旧沉默地停在原地。深绿色的篷布在街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在那片深沉的绿色阴影里，靠近车厢尾部、那块墨黑色污迹的边缘……
篷布的褶皱，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凹陷了一下。
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
冰冷的液体顺着静脉流入身体，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浓烈。
我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单调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
手臂上插着输液针，冰凉的药水正一滴滴注入我的血管。
是医院。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正低头查看我脚踝的X光片，旁边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警察，手里拿着记录本。
“周大川先生是吧？”警察见我醒来，走近一步，语气平和，“我是城南派出所的小张。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
喉咙干得冒火，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发出嘶哑的“嗯”声。
“你昨晚在阳光加油站便利店晕倒了，伤势不轻，左脚踝严重扭伤，多处软组织挫伤和玻璃划伤，失血也不少。”医生放下片子，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万幸没伤到骨头。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警察小张点点头，翻开记录本：“周先生，便利店店员和几位目击顾客都做了笔录。关于你说的……那辆大货车车厢里有‘东西’，还有……‘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们接到报警后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对那辆解放J6重型卡车进行了详细检查。”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警察。
“车厢篷布完好无损，锁扣牢固，没有任何破损或被掀开的痕迹。
我们打开了车厢门，”警察的语气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客观，“里面装载的，确确实实是一批经过粗加工的槐木原木。数量、规格，和你描述的订单基本一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更没有……”他看了一眼记录本，“……你说的‘脚’或者‘人’存在的迹象。车厢内部也没有任何血迹或者搏斗痕迹。只有正常的木材气味。”
槐木原木……没有异常……没有脚……
警察的话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
难道……从长白山仓库开始，那诡异的黄泉路导航、篷布上的湿痕、车厢里的刮擦声和撞击声、招待所门缝的血迹和凿门声……一首到昨晚那只伸出来的脚……全都是我的幻觉？
一场由过度疲劳、巨大压力和精神高度紧张引发的、长达数日的噩梦？
“可是……那声音……我明明听到了……”我虚弱地辩解，声音干涩无力。
“关于声音，”警察继续道，“我们也仔细检查了车厢结构。发现有几处篷布边缘的铁质加固扣环有些松动，车辆行驶中，尤其是颠簸路段，金属扣环与车厢钢板摩擦，确实会产生类似刮擦的尖锐声响。至于你提到的其他声响，可能是风声、篷布抖动，或者……你自身的伤势和疲劳导致的幻听。”
他合上记录本，看着我：“周先生，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没有证据表明存在你所说的‘东西’或危险。那笔预付的运费，我们核实了，是现金，暂时无法追踪来源。收货地址‘黑水沟村’我们也派人去看了，确实是个废弃多年的荒村，村口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树，树干裂开一道大缝。至于你说的驼背老头……没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监控拍到过这个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安抚：“我们理解你经历了长途驾驶和意外受伤，可能精神状态不太好。建议你好好休息，配合医生治疗。如果后续想起什么新的、有价值的线索，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警察和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关上。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惨白的灯光，单调的输液滴答声，还有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
警察的解释，逻辑清晰，证据确凿。
似乎一切都找到了合理的归因。
疲劳驾驶，精神紧张，意外受伤，幻觉丛生。那叠厚厚的、用旧报纸包着的钞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脱下的、沾满血污泥污的外套口袋里。它冰冷而真实。
脚踝传来阵阵清晰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楚，提醒着我昨晚逃亡的狼狈和真实。
真的是……幻觉吗？
我缓缓闭上眼睛。
黑暗中，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长白山仓库阴影里，驼背老头浑浊冰冷的眼神，和他那句带着诅咒意味的“规矩”。
导航屏幕上惨绿的“黄泉路”和猩红的字迹。
车厢里，那穿透钢板和篷布、清晰无比的“滋啦……滋啦……”的指甲刮木声。
篷布上，那片在月光下洇开的、粘稠的暗红色湿痕。
最后那一声，如同掀开沉重棺材盖般的“哐啷”巨响！
枯井边，老头转过身，干裂的嘴唇翕动：“晚了三分钟……它饿了……”
招待所门缝下，无声洇进来的暗红粘稠液体……
门板被凿开破洞，伸进来的那只扭曲枯槁、如同老树皮般的“东西”……
还有……昨晚便利店外，那辆重卡车尾篷布下，那只沾满黄泥、伸出来一小截的黑布鞋脚后跟……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声音，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绝不仅仅是幻觉能带来的。
警察看到的，是完好无损的篷布和正常的槐木。
那我看到的……是什么？
它……还在吗？
它……真的饿了吗？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住我的心脏。
病房里明亮的灯光，此刻却无法驱散我心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窗外的喧嚣，也显得无比遥远。
我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件沾满污迹的工装外套，口袋的位置微微鼓起。
那叠用旧报纸包着的、沉甸甸的、沾着不祥气息的钞票，就在里面。
它带着我的体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