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两枚银元冰冷的棱角,仿佛烙铁般灼烫着沈清婉的神经。库房甬道尽头沉重的落锁声,如同最后的丧钟,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两块银元。这就是顾家赋予“少奶奶”的全部体面与自由。
回到东厢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下,沈清婉将那两枚银元紧紧攥在掌心,金属的冰冷透过皮肤,首抵心脉。张妈送来的午饭依旧是清汤寡水,她毫无胃口,只怔怔地看着桌上那本被她压在箱底的、封面起皱的《西行漫记》。深红色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遥远而模糊的星火,微弱得几乎要被这深宅的暮气彻底吞噬。
活着。这个最原始的问题,第一次如此赤裸而严峻地摆在她面前。两块银元,别说逃离这樊笼,就连维持一点点的体面和尊严都捉襟见肘。她需要钱,需要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不被顾家掌控的喘息空间。思绪翻腾,最终定格在离开江南时,唯一贴身携带、未被计入嫁妆清单的那件东西——母亲留给她的那支翡翠簪子。
通体碧绿,水头莹润,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这是母亲压箱底的嫁妆,也是她穿越而来时,唯一真正属于“沈清婉”的私产。在顾府森严的规矩和管家的眼皮底下,她一首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贴身衣物里,如同守护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
此刻,这微弱的星火,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几天后,一个风沙稍歇的午后。沈清婉换上了那身月白色的杭纺旗袍——这是她最体面、也最能掩盖她真实意图的装束。素净的颜色在深秋萧瑟的庭院里,像一缕不染尘埃的月光。她将长发挽成简单的圆髻,用一根素银簪固定,显得格外清冷。张妈被她以“想独自熟悉府邸周边”为由支开。
她避开主路,沿着仆役们常走的僻静小径,穿过一道专供下人出入的侧门,终于踏出了那座囚禁她多日的司令府高墙。
秦川城的风沙扑面而来,带着粗粝的尘土味和牲口粪便的气息。街道狭窄,两旁是低矮的店铺,灰扑扑的招牌在风中摇晃。行人裹着臃肿的棉袄,面容被风沙打磨得粗糙,行色匆匆。这与江南的温婉精致截然不同,是另一种真实而粗粝的生存图景。沈清婉裹紧了单薄的旗袍外套,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陌生感。她像一滴格格不入的水珠,滴入了这片西北的荒漠。
凭借着零碎的记忆和谨慎的询问,她终于在一个堆满杂货的巷口拐角,找到了一家挂着“陈记当铺”黑底金字招牌的铺面。当铺的门脸不大,青砖灰瓦,门板厚重,透着一种古旧而戒备的气息。高高的柜台几乎顶到天花板,将内外空间彻底隔绝。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深褐色绸面马褂的老掌柜。他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珠,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噼啪”声。柜台太高,沈清婉站在下面,只能仰视到他花白的头顶和镜片后偶尔抬起、带着精明审视的目光。
当铺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落魄与无奈混合的沉闷气味。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算盘珠的声响规律地敲打着寂静。
沈清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和屈辱感,走到那高得令人窒息的柜台前。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让自己的视线越过柜台边缘,看到老掌柜那张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脸。
“掌柜的,烦劳您看看这个。”她的声音努力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用素帕包裹的翡翠簪子,双手托着,努力举高,递向那高不可攀的柜台。
老掌柜终于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老花镜片后的目光如同两把小刷子,先是扫过沈清婉月白色的旗袍——那料子和做工让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落在她手中托着的素帕上。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拿起柜台上一块边缘磨损的黑色绒布,慢吞吞地铺开。这才伸出枯瘦、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素帕的一角,仿佛那帕子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他掀开帕子,露出了里面那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
老掌柜浑浊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凑近了些,对着簪子仔细端详。他用指甲轻轻弹了弹簪身,发出细微清脆的玉音。又拿起一个边缘磨损的、带着油腻光泽的单眼放大镜,对着簪头那朵含苞的玉兰花和簪体的水头、色泽反复查看。动作专业而缓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挑剔。
沈清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臂因为长时间高举而微微发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老掌柜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片在她和她的簪子上刮过,带着估价和评判的冷漠。
良久,老掌柜终于放下了放大镜。他慢条斯理地将簪子放回绒布上,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再看沈清婉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东西……倒是个老东西。”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慢悠悠的,每个字都像在掂量分量,“水头尚可,色也正。就是这工嘛……”他咂了咂嘴,枯瘦的手指点了点簪头那朵玉兰花,“太素了,不够精巧。年头是有了,可这年头的东西,现在世道不好,也卖不上价了。”
沈清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强忍着屈辱,问道:“掌柜的,您看……能当多少?”
老掌柜重新拿起算盘,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算盘珠上拨弄了几下,发出几声冰冷的脆响。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报出一个数字:“死当,十五块银元。活当,八块。当期三个月,月息三分。”
十五块?八块?!沈清婉如遭雷击。这簪子的价值,远不止于此!这分明是趁火打劫!她看着老掌柜那张毫无表情、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一股怒火夹杂着巨大的无力感猛地窜上心头。
“掌柜的,这……这簪子是上好的老坑翡翠,水头足,色阳……”她试图争辩,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老掌柜终于抬起眼皮,目光透过老花镜片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物件时的精明,而是带上了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轻蔑和了然的笑意。“姑娘,”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油滑,“东西是好东西,可也得看是谁拿着,在什么地方出手。您这身打扮……月白杭纺,不是本地货色吧?再看您这通身的气派……”他故意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若老朽没猜错,您是从……司令府出来的?”
沈清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月白色的旗袍,在此刻竟成了暴露她身份、让她陷入更深困境的标签!
老掌柜仿佛很满意她的反应,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司令府的东西,谁敢收?谁知道来路干不干净?就算干净,收了司令府少奶奶的贴身物件儿……嘿嘿,”他干笑了两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当铺里显得格外刺耳,“老朽还想在这秦川城多活几年呢。姑娘,您还是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