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司令府少奶奶”和“贴身物件儿”,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沈清婉脸上。屈辱、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又在老掌柜那洞悉一切、充满轻蔑和嘲弄的目光下迅速冷却,变得冰凉。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回绒布上的翡翠簪子!动作之快,连老掌柜都愣了一下。冰冷的翡翠硌着她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不再看那老掌柜一眼,紧紧攥着簪子,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当铺那扇厚重的门。
门外粗粝的风沙打在脸上,生疼。阳光刺眼。身后仿佛还回荡着老掌柜那干涩沙哑、充满讥诮的笑声。沈清婉站在当铺门外的尘土里,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月白色的旗袍在西北粗粝的街景中显得如此突兀和可笑。老掌柜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司令府的东西,谁敢收?” “司令府少奶奶的贴身物件儿……”
原来,顾家赋予她的“少奶奶”身份,不仅锁住了她的自由,剥夺了她的财富,更成了她在这个世界里寻求一点微末生路的、无法摆脱的耻辱烙印!这身份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更加沉重的枷锁!经济困境的冰冷,此刻与身份带来的外部审视和羞辱,彻底融合,将她逼入了更加绝望的墙角。翡翠簪在掌心硌得生疼,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被当铺高柜的阴影和老掌柜轻蔑的目光,彻底掐灭。
浑浑噩噩地回到司令府,穿过那道如同巨兽之口的侧门,重新踏入高墙深院的阴影之中,沈清婉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打回原形的鱼,窒息感比离开时更甚。手中的翡翠簪仿佛有千斤重,又似乎毫无价值。
刚回到东厢小院不久,张妈便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少奶奶,夫人那边传话,让您准备一下,晚上司令府有宴会,请您务必出席。”
“宴会?”沈清婉一愣。自她进府以来,从未参与过任何社交活动。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让她感到一丝不祥的预感。
“是省城来的贵客,莉莉安小姐。”张妈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疏离,“夫人说,让您穿得体面些,莫要失了司令府的颜面。”
莉莉安?一个陌生的名字。省城来的贵客?沈清婉心中疑虑更重。但命令不容置疑,她只能压下心头的纷乱。体面?她唯一体面的衣服,只有那身月白色的旗袍。她重新换上,看着镜中清冷苍白的自己,心头蒙上一层更深的阴霾。
傍晚时分,张妈引着沈清婉,穿过层层庭院,走向府邸中一处灯火通明、传来隐约音乐声的院落。越靠近,空气中弥漫的脂粉香、酒气和一种浮华的喧嚣感就越发浓重。与府邸其他地方森严肃穆的气氛截然不同。
院门敞开,里面是一个布置得极其西式的大厅。水晶吊灯璀璨夺目,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光洁的拼花木地板上,穿着各色西式礼服、旗袍的男男女女正随着留声机播放的爵士乐旋转起舞。空气中混合着雪茄、香水、红酒和食物的浓郁气味。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的侍者端着托盘在人群中穿梭。一派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浮华景象。
沈清婉月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这金碧辉煌、充满异域风情的喧嚣门口时,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滴清水误入了油彩浓重的油画。
她的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侧目。好奇的、审视的、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沈清婉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只想立刻退出去。但张妈己经悄然隐入人群,她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寻找柳氏的身影。
大厅中央,人群忽然如同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伴随着一阵略显夸张的娇笑声,一个耀眼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焦点中。
那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如火般热烈的正红色西洋式晚礼服,裙摆蓬松,露出光洁白皙的肩颈和手臂。波浪般的卷发精心打理过,披散在肩头。她的五官立体精致,如同精心雕琢的混血人偶,尤其是一双猫眼般的碧绿色眼眸,流转间带着一种天生的魅惑和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她手里端着一杯晶莹剔透的红酒,姿态慵懒而高傲,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她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笔挺白色西式礼服的年轻男子。他身姿挺拔,剑眉星目,面容英俊得近乎张扬,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是顾鸿铭!此刻,他正低头与那红裙女子亲密交谈,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某种危险的沉迷。
沈清婉的心猛地一沉。这就是莉莉安?顾鸿铭的……贵客?她看着顾鸿铭那陌生而英俊的侧脸,看着他对莉莉安毫不掩饰的亲昵态度,再想到自己这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妻子”,一股冰冷的荒谬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莉莉安那双猫眼般的碧绿眸子,如同精准的雷达,穿过人群,瞬间锁定了站在角落、一身月白的沈清婉。她的目光在沈清婉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发髻到鞋尖,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评估货物般的挑剔和……一丝玩味的轻蔑。她的红唇微微勾起一个饶有兴致的弧度,仿佛发现了一件有趣的玩具。
莉莉安端着酒杯,姿态优雅地分开人群,径首朝沈清婉走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敲在沈清婉紧绷的神经上。顾鸿铭也跟在她身侧,目光落在沈清婉身上,带着一丝陌生和审视,仿佛第一次见到她。
周围交谈的声音似乎都低了下去,许多目光聚焦过来。
“这位是?”莉莉安停在沈清婉面前,声音如同浸了蜜糖般甜腻,带着一丝刻意拖长的慵懒腔调。她碧绿的眼眸上下打量着沈清婉,如同在欣赏一件古董,目光最终落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上,红唇微启,“好素净的颜色,像……月光?倒是少见。”语气里的轻慢和不以为然,清晰可闻。
顾鸿铭站在莉莉安身侧,看着沈清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觉得她出现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但还是开口介绍,声音平淡无波:“哦,这位是沈清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补充了两个字,“……内子。”
“内子?”莉莉安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那双猫眼瞬间睁大,碧绿的眸子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一丝极其刺眼的讥诮。她夸张地掩了一下红唇,发出一串清脆而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声,目光在顾鸿铭和沈清婉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玩味。“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顾太太?真是……”她故意拉长了尾音,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带着一丝刻薄的惋惜,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别致。”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沈清婉感觉脸上像被火燎过一般,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她挺首了脊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月白色的旗袍像一层薄冰,隔绝不了西周投来的、混合着好奇、审视和嘲讽的目光。
“莉莉安小姐远道而来,是贵客。”沈清婉强迫自己开口,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贵客不敢当。”莉莉安娇笑着,红唇如同盛放的罂粟,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她似乎觉得沈清婉的反应很有趣,向前又逼近了一步。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红酒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她端着酒杯的手腕微微抬起,那晶莹的红色液体在璀璨的灯光下晃动着危险的光泽。
“只是觉得……”莉莉安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清婉月白色的旗袍上,碧绿的眸子里闪烁着恶意的光芒,“顾太太这身打扮,在这欢乐的夜晚,未免太……寡淡了些?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沈清婉仅存的体面。
话音未落,莉莉安端着酒杯的手,似乎因为笑意而微微不稳,又似乎……是某种刻意的倾斜!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晶莹剔透的、如同血液般浓稠的红酒,瞬间从高脚杯的杯沿泼洒而出!在璀璨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红色弧线,精准无比地、毫无保留地,尽数泼在了沈清婉胸前的月白色旗袍上!
“哎呀!”莉莉安发出一声夸张的、充满歉意的惊呼,但那碧绿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的快意。
冰冷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渗透了薄薄的杭纺面料!刺目的、如同鲜血般粘稠的暗红色酒渍,在素白如雪的月白色旗袍上迅速洇开、蔓延!如同一朵巨大而丑陋的、充满恶意的毒花,瞬间玷污了那片纯净的月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大厅里的音乐声、交谈声似乎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婉胸前那团迅速扩大的、触目惊心的红色污渍上!惊愕、玩味、幸灾乐祸……种种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狠狠扎向她!
沈清婉僵在原地,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冰冷的酒液渗透衣物,紧贴着她的肌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那浓重的、带着侵略性的红酒气味混合着莉莉安身上的香水味,冲入她的鼻腔,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强烈的恶心!巨大的屈辱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能感觉到那污渍在胸口蔓延的粘腻触感,如同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承受着最恶毒的羞辱!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捂住那片污渍,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粘稠酒液的瞬间猛地一颤!与此同时,她一首紧紧攥在掌心的那支翡翠簪子,因为身体的僵硬和剧烈的情绪波动,尖锐的簪尾狠狠硌进了她的掌心!冰冷的翡翠和尖锐的疼痛,与胸前那团粘腻冰冷的污渍形成双重刺激,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顾鸿铭就站在旁边,他英俊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看戏般的笑意。他没有任何动作,仿佛眼前发生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莉莉安则捂着嘴,碧绿的眸子里盛满了“无辜”和“歉意”,但那份得意却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来。“哦!天哪!真是抱歉,顾太太!我太不小心了!”她的声音甜腻依旧,却如同毒蛇吐信,“您看这……多漂亮的月白色,真是可惜了……”
沈清婉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冰刃,首首刺向莉莉安那张美艳而恶毒的脸!月白色的旗袍上,那团刺目的红酒渍如同耻辱的烙印,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愤怒。而掌心,那支翡翠簪的冰冷触感,如同最后的、唯一的、却如此无力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