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学后的那些同窗不是都回了学堂,更多的,是选择回到家族,得了一官半职。
林执生没有,他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学自己父亲一样,走科举这条路子。
而之后,学堂的课少了很多。按夫子的说法,便是该学我们自己该学的东西了。
他们只能陪我们一程,而接下来的路,需要我们自己选了。
静苑,西北角。
“无眠。”
我听见有人这么叫我,一回头,果不其然地,看见了林执生。
这人倒是变了很多,虽然看着清冷温润,性子却比从前少了些拘束。这几日,在书院里,他总是要来寻我,像是常走在一块的小孩子,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说,就这么静静地陪着……我几乎有种错觉,觉得他是要将离了这么多年的距离补回来,让我们变的同他未去游学前的亲近。
几天下来,我对他原本有些陌生的声音,也逐渐变得熟悉。
“你怎么来了?”
此处偏僻,除了我,少有人会来。
林执生学着我,在一旁挑了块石头,这么就地坐下。
“我问了云竹,她说,你常在这边。”
我瞥见他额前稍显凌乱的碎发,心里知道:我不喜别人步步跟着,云竹也只是知道大概得方向……这人,怕是自己一点一点找来的。
我没理他,盯着自己手上的账本慢慢看着。不止我手上,这里一地都散着摊开的书,有些也是账本,有些不是。
林执生见我不理他也不闹,一只手提着衣摆,放轻手脚捡着地上的书。
“莫动,”我头也没抬,“我习惯把东西这么散着。”
那边的动作便停了,然后便坐了回去。
等我将半本账本看完,觉得眼睛有些酸疼了,抬起头想歇息片刻,才发现林执生还静静地坐在那。
微风拂过,清冷的公子低着头,捧着一本不知名的书,低眉垂眼,看入了神,全然没有在意干净的衣裳垂落了地,沾了细灰。
这时的林执生卸去了笑意,看上去像是话本里端坐高台的神仙官人。
好一会,感觉到我的视线,他从书中移开目光,偏头看过来,眼中带着些询问的意思。
“我看完了。”我这么告诉他。
“要离开了吗?”
“嗯。”
看我点头,他收了手上的书,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弯腰帮我一起将散了一地的捡起、整理好,最后抱在怀里,看向我。
我没问他要那些书,知道他骨子里的教养不会让我一个人将这些其实不算多的书搬回去。
今日的天气其实很好,太阳破出这几日连绵阴沉,湛蓝的天空拼上乳白的云,梧桐树筛下点点光斑,落在黛色的屋檐之上。
我吐出一口气,好像将那些烦心的事都吐了出来。
回头,看林执生正望着我笑。
“怎么了?”我没发觉,现在的我,浅浅地挂着笑。
“今日是我回来后,见你最开心的一天。”
“是吗?”我看向头顶落下的梧桐叶,“大概是今日天气最好吧。”
“看来,是该祈求老天爷,让他多许人间些这样的好天气。”林执生说了句玩笑话。
“怎么了?”他见我有些惊讶。
“我总觉得这些话从你嘴里听到,是件稀奇的事。”我有些感慨,“从前,你夸了我一句,便急急忙忙地告罪。”
“但愿我没叫你觉得轻佻了。”林执生苦笑一声。
“游学的这几年,你可是见过了大景山川美景?”
我同他并肩走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敢说都见过了,只走过了些许地方,看过了些人,也见过了些事。这才知道,老师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何风景。”林执生面上闪过些回忆神色。
我放慢了脚步,想听他多说说。
他忽然停了脚步:
“无眠,我去了玉门关,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我的心里一顿。
玉门关,边城……是,方予安。
当初我得知林执生的下一站,是边漠时,犹豫了很久,才在纸上落下了那个名字。
“我还以为你没有收到那封信。”
那封信是我第一次给林执生寄出的信,之后收到的信中,没有听他提过,便再没提过了。
“我后来回了一趟庆州,发现了你先前寄过去的信……”
这大概是这两年的事了,他不再给我寄信之后。
半晌,我问他:
“予安哥…方予安还好吗?”
林执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见到他时,他入了镇北军,花了数年,己经从最底层的士兵成了参军。”
参军,军中三品,算起军衔,尚且属于较低级别的官员,却也是军中重要的职位了。
“参军……。”
我微微抬头,想起那个张扬肆意的男孩,有些想象不出那个人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时在边城,边沙常骚扰边境。我们借住在一个村庄里,答应教村里的孩子们几日书,没想到遇上了来掳掠的边沙骑兵,是方参军救了我们……李安宁倒是认出了方参军,只是赶得太急,来不及多说什么。”林执生看着我,轻声讲述着那次经历。
我一时无言,心里有些乱。
寿命将尽的蝉鸣终究抵不过入秋时岁,在老树上逐渐断了声息。凉风刮过,惊起一树的枝叶作响。
“走吧。”我转身,手里仍抱着那些账本。
林执生停顿片刻,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多年以后,我总想到这个时候,不知是责怪还是庆幸地疑惑:我那时怎么不多想想,一个十五岁的、戴罪之身的少年坐上参军的位置,背后到底会扯出什么东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