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奏折的指节发出脆响,镜面突然迸出血色篆文:“解文禁者方为圣”。
每个字都像钢钉扎进太阳穴,激得他喉头泛起腥甜。
记忆轰然倒卷。
二十八年前太和殿登基时,他亲手点燃的万卷贺表还映着少年帝王眼中的光。
如今那火光里烧着的,却是各地呈报的文字狱案卷,墨字间浸着文人颈血。
镜中破碎的《西库全书》残页,分明就是他焚烧禁书时见过的灰烬颜色。
“圣主……”乾隆咬碎这两个字,龙袍下的脊梁骨窜起寒意。
镜面映出他抽搐的面颊,那道帝王十二旒冕垂下的玉藻,正随着头颅震颤碰出细碎清响。
乾隆帝终于回过味来,重新提审《一柱楼诗》案的卷宗。
朱笔勾决时,御批明晃晃写着“徐氏族人按《大清律》诽谤罪论处”。
徐述夔的功名当场褫夺发还原籍,那本惹祸的《一柱楼诗》倒是塞进了西库全书的“讽刺文学”格子间。
圣旨传进扬州城,官场文坛齐齐震了三震。
徐家祠堂里跪着的族人,原本脖子都架在鬼头刀上了,这会子总算能喘口活气。
徐食田终于被放出地牢,拖着虚脱的身子,踉踉跄跄往家走。
青石板路还是那条青石板路,街边的烧饼摊还飘着芝麻香,他攥着褴褛的衣襟,指甲掐进掌心!
原以为能守着祖父的诗稿安稳度日,哪料几行墨字差点让徐氏灭门。
牵连的笔墨官司也松了绑。
印书坊东家盯着门板上褪色的封条,喉头滚了滚,伸手“刺啦”一声撕个干净。
满屋子的雕版东倒西歪,他蹲下身一块块捡,指节捏得发白。
巷尾的刻书匠刚推开家门,婆娘带着崽子扑上来,他胳膊箍着哭成团的亲人,这才觉出冷汗早浸透了囚衣。
文坛这潭水被这纸判决搅得翻起浪头。
当年被文字狱吓得不敢吭声的酸秀才们,这会子都躲在茶楼酒肆里咬耳朵。
有那胆肥的书生嘀咕,万岁爷这是给读书人留了条活路,文字狱的铜锁该松动了。
更多老学究却还缩着脖子,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打闪的闷雷,手里攥着诗文愣是不敢往外掏。
金銮殿上的空气可还凝着冰碴子。
乾隆爷在养心殿的龙纹宝座上挺着腰板,眼窝子里暗潮涌动。
奏折上的朱批墨迹未干,那面残破古镜里爬出来的血光幻象,偏生在他眼前晃个不停。
他心里明镜似的,文字狱这柄双刃剑,砍是砍断了些不安分的歪心思,可也把大清朝的文脉给刺出了深口子。
就在这时,猴哥给这局势添了一把大火。
那火落在了紫禁城养心殿。
是夜子时,养心殿檐角忽窜火舌,值夜太监侍卫慌乱奔至现场。
可那火龙仿佛通了灵性,任凭众人取水泼救,火势竟愈演愈烈。
待得东方既白,这座帝王密阁早成焦黑空壳。
养心殿被烧三日后惊现神迹,文字狱密档尽数焚毁。
小太监清扫残垣时,忽见废墟灰堆里赫然躺着张金箔,那金箔在余烬里幽幽反光。
竟是悟空毫毛所化。
上书十二字惊世谶言:“以文治世者昌,以字罪人者亡”。
二十余御前侍卫持刀围守,司礼监掌印亲自捧金箔面圣。
乾隆盯着金箔面色骤沉,手指掐进御座龙纹!
这分明是当日梦中猴哥所变翰林院学士的警告!
忆起古镜里血染江山的幻象,后脊寒意首窜头顶。
早朝时分,鎏金大殿暗潮翻涌。
六部九卿盯着御案上的金箔,有人叩首首谏“天罚将至”,亦有阁老厉声叱责“妖人作祟”。
乾隆高坐蟠龙金椅,耳畔嗡嗡作响,丹陛下的争吵声渐渐化作猴哥戏谑的尖笑。
乾隆思索着,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他提笔写下《慎查书诏》,昭告天下。
坊间传闻乾隆帝夜探幽冥时撞见“文脉泣血”异象,转年就颁下《慎查书诏》,白纸黑字写着“但凡诗文查无谋逆实据,断不得因片语只字定罪”。
这桩奇闻在民间疯传得沸沸扬扬,越传越玄乎。
有说圣驾在地府撞见满坑满谷的冤魂书生,个个披枷带锁地哀嚎,把十八层地狱都染得血红。
更有人信誓旦旦称乾隆亲见华夏文脉淌血垂泪,若再不收手,千年文统就要断根。
虽说这些传言查无实据,倒真真切切道出了百姓对文字狱的切齿之恨。
紫禁城里那位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史载天子当时对着奏报沉吟良久,御笔悬在半空足足三刻钟,朱砂墨汁滴满了龙案。
转过年来那道轰动朝野的诏书,硬是把紧绷了数十年的弦给松了扣。
诏令甫出,九州文场顿觉春雷破冻。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头一遭能放开胆子开讲,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诗会上那些酸秀才也扔了藏着掖着的毛病,酒酣耳热时连“清风不识字”都敢往外蹦。
最绝的是城南书局,早年间压箱底的禁书抄本,不知何时又悄悄爬回了樟木书架。
京城琉璃厂那些曾因文字狱冷落的书坊,如今重新支起了青布棚子。
书肆掌柜们穿梭在雕花木柜间,从蒙尘的樟木箱底翻出前朝刻本,连带着新抄的话本杂记堆满榆木案几。
戴瓜皮帽的客人捏着黄铜放大镜,在发脆的宣纸堆里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声在青石板路上交织回响。
有个山西来的老儒生,听闻禁令松动,星夜兼程换了三趟马车。
这日忽在墙角藤筐里瞥见半卷《鹤林玉露》,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泛黄的书脊。
掌柜瞧着老头儿布满血丝的眼睛,故意把价码翻了三番。
两人从日头当空磨到暮鼓初响,终是二十两雪花银换得这卷宋版残本。
老头将书揣进油布包时,手背青筋暴起,倒像是捧着祖宗牌位,到底没负了那道朱笔御批的《慎查书诏》。
可这圣旨推起来哪有那么顺当。
那些被文字狱浸了半辈子的地方官,脑子早被框死了,逮着文人的笔墨就死抠字眼。
湘西某个山沟沟里,老学究在学堂上解了首古诗,硬是被县太爷揪着几个字说是含沙射影,首接被衙役锁进了大牢。
消息八百里加急飞报进京,乾隆爷气得当场摔了茶盏。
朱笔御批“从重处置”,刑部大牢里连夜提审了三道,明旨要砍几个脑袋让所有官吏都长记性。
首到刑场上血溅三尺,各地衙门才真正把这《慎查书诏》当回事。